第60章
  再度落泪,他哭的像个孩子一样,“我们赢了!”
  城内外没有一点庆贺的声音。所有人都跪了下来,然后行了大礼。
  这是一场太过惨烈的胜利。
  九月二十六日,灵峄关之战落定,守备军大败柘融。柘融退兵十余里。
  九月二十七日,巧儿关及青尧府援兵抵达,将柘融残部一网打尽,荡平雁栖山。
  十月三日,柘融派使者出使大梁,入朔枝,甘愿俯首。
  十月七日,皇命到达西南,南斗军撤出巧儿关,古拉耳畔。
  寥寥几行,写不出背后的血泪。
  战事落定的那一日,他们按照惯例派军队去战场上搜集烈士的尸骨或遗物。顾兰和宋简发疯一样的在战场各个地方翻动,稍有风吹草动就去看,可是满心希望,得到的只有失望。
  孙平平看着他们,哑声说,“他是先锋军。”
  宋简不听,只是再度俯身。
  孙平平抹了把泪水,“他放了把火。”
  顾兰也不听,只是呆愣的望着尸山血海。
  柘融走的匆忙,军帐都没来的及收拾,有个之前被掳去的女子衣衫褴褛浑身血痕,跌跌撞撞的跑过来,看到是大梁军时喜极而泣。她摔倒在血水混成的泥土里,压抑了几天的哭声终于从嗓子中憋了出来。
  “你们、你们认不认识,认不认识一个姑娘——”
  有士兵把她扶起来,听见这句话愣了一下,“什么姑娘?”
  “周春,她叫周春。”
  孙平平是亲历者,顷刻就明白了一切。他撩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时,看到了湛湛青空。
  另一边,乔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范令允。
  他没有进入战场,只是站在城楼上——顾屿深曾无数次登上的那个位置。乔河来找他,踌躇了许久才哑声问道,“不找找么?”
  范令允摇了摇头。
  “我不敢。”他捏着自己手中那半块儿玉佩,低声说,“我不敢。”
  不敢看见他的尸首,不敢看见碎掉的另半边玉佩,不敢看到曾经鲜活的人就那样付了大火,满身灰土。
  乔河沉默半晌,“顾屿深,是你的什么人?”
  范令允没有犹豫,他定定的看着招展的红旗,抿了抿唇,“是我心上人。”
  “是两情相悦的心上人。”
  他们在战场搜寻了半个月。半月之后,是哀悼会。
  宋简和顾兰没有出席。
  他们在伤兵营中,听着众人讲那位“小顾将军”的事情。
  “他还是那样。”宋简低声说,“永远温柔的笑着,企图让他人不受到一点伤害。”
  “在药谷中就是这样,近十年过去,还是这样。”
  顾兰没有说话,她脑海中前世与今生交汇着,最后落定在明光城初见时那个调侃的笑。
  这一次,他真的做到了。顾兰混混沌沌的想,他保下了范令允,保下了乔河。保下了青尧府所有人。
  今生,前世,现代——她徘徊着,不过为了给他一个想要的结局。
  而今也算求仁得仁。
  不过冷暖自知,她痛彻心扉。
  范令允也没有出席。他依然坐在城楼上,手中握着那块儿玉佩。望着朝霞起落,红日当空;又望着夕阳残照,漫天星斗。他在过去曾无数次的与人共赏,觉得天地沧海,无处不春——眼下才知,少了那一人,苍穹与银河也会失了色彩。
  十月里,庆阳府和青尧府下了第一场雪。
  大雪纷纷扬扬的,掩埋了惨烈的战场。
  顾兰来见范令允,轻声说,“送送他吧。”
  “将军百战身名裂。”
  范令允低头接过了顾兰和宋简递过来的白布,而后在火中点燃。
  余灰乘着风,向着冷月而去。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初雪之后,末柳城的小院中,宣许收到了许多信件。
  “我的,陈润的,刘郊的,还有顾兰的……”他蹙眉看着最后一封,“还有范令允的?”
  敢直呼太子殿下名讳,那这写信的人是谁,昭然若揭。
  宣许伸了个懒腰,把自己的那封信拆开了来,不在意的看去,刚看了几句,就陡然一愣。双手颤抖着,他捂住了口。
  陈润从廊下过,听到声音,“怎么了?”
  “备车备马。”宣许压抑住声音中的战栗,“喊上刘郊,我们要去一趟青尧府前线。”
  雪路难行,宣许却没有放慢车速。车中的二人这一次也并没有出声指责。刘郊握着信,眼泪河一样的淌,陈润哭不出,不住的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
  一封封,一件件,俱是顾屿深的绝笔。
  宣许在风雪中抹了把脸。他想着自己那封信。
  “实际上,是顾兰对不起你,把你扯进了范令允这趟混水。往后没了清闲日子。
  但是又想了想,觉得也没怎么对不起你,若不是顾兰,你而今还在明光城的大街小巷混饭吃。”
  “宣许,仇恨对于人,是良药,也是毒药。”
  “你若始终把自己圈在宣家院子里,围在明光城中,仇恨迟早会化作蚀骨的伤口。睚眦必报、不择手段成了人生信条,我一个局外人很难说是好是坏。只是到底虚长几岁,还是劝一句。
  你而今不过十五六岁,人生的路还很长很长。”
  “往前看。”
  你算什么东西,宣许心想,你还说教上我了。
  可是身体是诚实的,每每想起,他眼眶都会发热——姐姐身死后,这是唯一一个给过他安慰的人。
  陈润手中的信被他无意识的攥成了一团。他的信是宣许读出的,读完时,两人都沉默了。
  “道理你都懂,我不赘述。他们好多人说什么天妒英才,这苦难是该你的,我一向觉得这是混账话。不过是普通人在看到脱了毛的凤凰之后,用以掩饰心中窃喜,假做安慰的托词罢了。”
  “做忍辱负重的凤凰,还是成为立在人海中的鸡,实际上没有差别。陈润,你的路你可以自己选,选什么都是对的。未经你的苦难,别人的话都是放屁,有人若是一脸遗憾的看着你,我衷心建议你一拳揍上去。”
  “打不过的话,就喊上宣许和顾兰。善后的活儿交给范令允和刘郊。”
  “你的前程是坦途。”陈润几乎能够想到那人落笔时的神情,宣许读到这里声音发涩,“长歌终有声。”
  刘郊在看到信的那一刻就哭出了声来。
  “王业的事情,我后来知道了,听完之后觉得你们做的漂亮。”
  “人的一生,来来去去的,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有人对你好,有人对你坏,可是无论好坏,刘郊,他们都不该左右你的一辈子。”
  “我知道你读书是为了月娘。月娘死前唯一的憾事就是没有见你科考,所以你而今苦读,只为了告慰她在天之灵——可是刘郊,科考之后呢?”
  “天地辽阔,山川高远。刘郊,世间有许多种颜色。你该去看一看,找一找。”
  这场雪下了很久很久,下了又停,停了又下,直到七日后,才初初放晴。
  顾兰怔愣的看着手中那封信。
  “谁写的?”
  刘郊一袭白衣,已经流不出泪了,只是轻声说,“他写的。”
  “顾兰,你看一看。”
  因为有雪色,又兼有明月,即使是黑夜里,灵峄关也是明亮的。
  纸页在冷风中翻飞着,范令允跪倒在雪地中。
  顾兰在城楼上,颤抖着手看着那几行字,清雅秀气,却几乎要让她窒息。
  “糕点的做法,我放在最后。以后你可以自己学着做,或是找人做。”
  “我也算养了你两辈子,虽然有的时候算不上锦衣玉食,但也没有委屈过,所以日后要是有人随意拿了朵花,或是什么珠宝之类的,妄图哄骗你,你就大声告诉他,你的第一件首饰是你哥哥送的!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用这些东西糊弄我?!”
  “不过感觉你本事应该比我大,细细想来,两世走过,我依然错过了你人生的许多事情。”
  雪色残忍的掩埋了一切,范令允只着一身单衣,夜间喝了酒,在冷风中妄图让自己清醒,又不想清醒。他跌跌撞撞,摔倒又站起,眼前恍惚间站着顾屿深,笑着向他招手。
  “此心常与君同。奈何天不作美,不许相逢。”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范令允,这是前一辈子,顾云悠要说的。”
  单薄的纸页被他揣在怀中,范令允吐出口气,在冷风中化作了白雾,氤氲着,散去的时候,眼前那人的身影仿佛在不断远去。
  “尽管事不如意,但是范令允,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拥有来生。顾云悠没有说的,顾屿深都说了;顾卿做不得的,顾大当家都做了。我没有遗憾。”
  “歧路羁旅,不得自由,而今酣畅淋漓,也算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