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范令允把自己埋在顾屿深的手中,沉沉的呼了口气。
  “我找遍了整个燕来镇,没有找到你,当时害怕死了。如果我在山坡上没有找到你,想来我会冲进柘融人堆里放一把火。后来在明光城,看到你被那个重病患者袭击,在隔离处的每一天,我都坐在你那个紧闭的房门前,听着你咳嗽,梦魇……顾屿深,我真的不是个好人,我不像你,要救这个,救那个。我当时日日夜夜,恨不得拿着刀直接捅死那个病人。”
  他低低的笑着,仰头却看到了顾屿深平静的如水的双眸。那双眼睛很好看,如今添了醉意,更有风情。
  “顾屿深,我不是好人。如你所见所知,我从小金尊玉贵的长大,整个大梁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我想要的,一旦给了我,我不会放手。”范令允努力按捺住自己内心最原始最真实的冲动,一字一句的对那醉酒的人说,“顾屿深,最后一次机会。你的花灯,要送给谁?”
  顾屿深的手被面前人攥在手中,那人的手颤抖着,却克制着不肯发力,怕握疼他。顾屿深看到了远方的圆月,听到了耳侧的欢呼声,在火树银花下笑着开口,“范令允,我送给你。”
  歌楼上有姑娘弹着琵琶,隐隐有玉箫相和。大珠小珠混着悠悠余韵,奏响了中秋团圆夜最动人的歌。“天上河,人间色,何曾亲临来照我。”
  范令允看见过人间最美的月。
  他幸运之极,有明月入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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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屿深醉酒后不耍酒疯,只是犯困。表白完心意,整个人就迷迷糊糊的了。说是要带范令允走流程摘灯去,自己却已经困倦的找不着北,最后还是太子殿下把人背了起来,径直往小院的方向走去。
  “花灯什么的,不重要。”他轻声说与身后闭着双眼的人,“我们明天也能来看。”
  走过灯市的喧嚣,四处安静下来。
  冷月星辉,洒照前路。四周只有深秋的鸣蝉和鸟雀振翅的声音。
  打开小院的门。顾兰坐在院子中,静静的看着院落一角,那里有她今早随意采来的桂花。
  “只你自己?”范令允四处看看,“其他人呢?”
  “酒楼有诗会,刘郊姐姐前去看看。”顾兰说,“宣许带着陈润不知道去哪儿了。”
  范令允应了一句,推开房门,把顾屿深放在了榻上,盖好了薄被。
  随后步出屋门,与小姑娘冷冷的双眸相对。
  “该说不说,我曾经有无数次想要杀了你。”顾兰没有掩饰语气中的狠厉,自明光城冯钰那事儿过后,她就再也没有对着范令允装着样子。
  范令允把角落洒落的桂花收拾起来,那些花像是被人摧残过,已经碎的不成样子了。
  “那又是为什么,放了我一命?”
  “因为他喜欢你。”顾兰说,她用狠厉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哭腔,“无论多久,他还是喜欢你。”
  范令允低眉看着那些破碎的桂花,“顾兰,你不是顾屿深的系统么?顾屿深是什么…‘宿主’,我是主角?你的任务,就是要让顾屿深拯救我,珍惜我,爱我,喜欢我。”
  “如今任务成了一半,那又为什么如此难过。”
  “你也配。”顾兰终于捂住了脸,泪水姗姗而落,“你也配,范令允。”
  范令允静静的看着她,问道,“你没杀我,看来我上辈子还算是个人?”
  “你不是人。”顾兰红着眼眶,恶狠狠的说,“他的苦难,你居功甚伟。”
  “我今天,突然想起若水寺方丈说过的一句话。”范令允仔细端详着顾兰的神色,发现在“若水寺”三个字出现之后,顾兰有些许怔愣。“是此间人,非此间人。是梦也,不是梦。”
  “顾兰。你我是此间人否?他是此间人否?对于他来说,何处是梦?”
  范令允没有笑,只是很平静的继续说了下去,“我曾做过许多梦。那些梦都很乱,很碎。”
  “但我却真实的感受到了痛彻心扉。”
  “我在梦中,曾遥望御花园,久久不肯进入;曾在朝堂上,看着空置的位子,心中烦躁;也曾颤抖着打开一封信,信中写着最残忍的字句。”
  “有人跪在高堂下,对着我轻声说,‘云悠宁可死’。”
  “云帆轻悠过,孤屿一径深。”范令允说,“这是我十五岁时写下的诗句。”
  “顾屿深如今及冠,却未取字。”
  说到这里,范令允顿了顿,“顾兰,我,做过什么?”
  顾兰安静了很久很久,眼泪依然在不断坠落着,目光扫来时,却突然染上了浓重的悲伤。
  “他那一辈子,一直都在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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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天生幸运,可以任意妄为。
  有人却穷尽一生,都在妄图抓住自己的命。
  顾屿深就是后者。
  “学医非他所愿,”顾兰说,“但是他却念叨了一辈子医者仁心。”
  顾屿深总是想要救起所有人。
  燕来的太子殿下,明光的混混,末柳的数万南斗军。乃至后来朔枝城中无数求到他府上的官员,百姓,太学生。
  “盛世里,他或许是幸福的。”
  “但是范令允,你没有给他一个盛世。动荡的朔枝局势,未定的两侧边关。偌大的大梁,每天都在死人。”
  顾屿深用尽了全力,他做过帝王的傀儡,做过朝堂中的棋子,最后伤痕累累的,看着他救下来的那些人摆了摆手,对着他反唇相讥。
  很好的名目,叫做,“为了大梁。”
  功高盖主者不能留,媚上欺下者不能留,独断专权者不能留。
  顾屿深跪在朝堂上,四面都是向着他一颗赤子之心而来的利剑。他仰头能看见古佛无悲无喜,俯首望着众生苦难,可惜朔枝城常年风沙大,没有他人与他同行。
  背着边关的战事,背着疫病中流亡的百姓,还牵挂着朔枝城中不知身在棋局的无知的人,顾屿深曾经在宫中御花园中养病,日夜昏沉,醒来时握着顾兰的手,脸色苍白却只能说出一句,“我很好。”
  他那一辈子,学医非他所愿,入朔枝非他所愿,往后余生中,他的一切都被红尘牵绊着,只有不得不为,从未有过他所想为。
  顾兰有些说不下去了。顾屿深最后下过天牢,离开宫廷的时候,整个人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她去看时,只看到了他一个人跪坐在其中,面前有一个黑衣人,把几张白纸撕成了碎片,纷纷扬扬的落下。
  “既是萤烛微光,何苦照亮山河。”
  轻飘飘几个字,成为了压死青年一身风骨的最后一根稻草。
  后来他又被接到宫中,顾兰看着他,却觉得他已经离开了。御花园中百花艳丽,却再未入他眼中。范令允看不下去,曾经摆过一场宴会。
  却因为内侍的怠慢,顾屿深迟迟而来。宴会散的时候,范令允给了他两杯酒。
  一杯有毒,一杯没有。
  “他选了有毒的那一杯。”顾兰说,“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真心的笑。”
  顾屿深中毒一事,被解释为为帝王试毒。范令允借着这一次机会,开始了对朝堂的第一次清算。
  那是场血洗朔枝的政斗,顾屿深救不下任何一个人,甚至是他自己选择递上的刀。他曾登高台,在晚风中静静坐了很久很久,最后悄然离去。
  朝堂在那一次清洗之后,只剩了他一个‘蠹虫’。范令允私下召他前来,顾屿深端正跪着,供认不讳,只说了句,“云悠宁可死。”
  帝王赤红着双目久久不能言,最后选择放他自由,让顾屿深远离朔枝。
  谁知道,他却再没有回来。
  顾兰快马加鞭疾驰燕来,最后只看到了那人白衣一角。未曾抓住,便如一片羽毛,坠下了燕来镇的山崖——山崖下有条小河,十几年前,有一个青年从那里捞起来了一位濒死的少年。
  消息加急传到朔枝,传到帝王耳中。
  范令允浑浑噩噩的推开殿门,踉踉跄跄的走到御花园中,突然想起当时毒酒之后,顾屿深昏沉之中不肯喝药,只是一句一句重复着。
  “别救我。”
  “太痛了,别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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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碎碎念:
  前一辈子,顾屿深等于一生都在身不由己。
  学医不由他,行善不由他,作恶不由他。他辛辛苦苦忙碌着以为自己能救天下人,转头一看,白棋活了下来,代价是黑棋的消亡。
  他唯一一个自己做出的决定就是喝下那杯毒酒,成为范令允手中的剑。
  替他破迷障,为他斩阎罗。
  是对范令允那份惊天动地的喜欢,给予了无法宣之于口的答案。
  顾屿深最后算是死于抑郁吧……很难说这个悲剧的源头是谁(毕竟有些渊源还没写到)。
  是顾兰么?是范令允么?是他自己么?
  只能说纯粹的好人活不下去。
  有糖有刀,荤素搭配,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