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他醒来之后总是很累,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一种被绝望淹没无处呼吸的无力感。
  范令允在的时候会好些。习武之人的身上一年四季都是温暖的,两人睡在一张榻上,冬日里也并不寒冷。
  他没有同顾兰讲过这些,顾小花而今不过十一,只会口头说一句多喝热水少做梦。倒是陈润终日陪在他身边,真心的劝他可以去医馆看一看。
  顾屿深而今在济仁堂,带着陈润跟在刘老的身后,有时候老人家也会让他插手一些病例,给陈润补充医书上讲不到的经验与技巧。顾屿深试探的喊过一声老师,刘老没有拒绝,抱着茶叶水含笑嗯了一声,算是默许。陈润说的他记在心里,找到了一个人少的时刻坐在了刘老的面前。
  老人摸了摸脉,“有些体寒,可以补一补,方子你自己开就行。”
  “我老是梦魇。”顾屿深描述自己的症状,“但是不盗汗,不心慌……”
  “什么梦?”刘老稍微直了直身子,再度把了把脉,随口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症状?”
  “记不得什么梦,乱成一团。”顾屿深有些苦恼,“我家实际上原来还有个人和我一起住,只是现在去军营了。他走了之后情况才变得严重。”
  陈润在一旁陪着,听到这里,神色有些莫名的看了看皱着眉的顾屿深。
  话头引到了范令允身上,刘老正要开口说让他开几张安神的方子,他的爱徒就突然换了话题,“老师,有没有什么治疗跌打损伤很好的药?敷下去疼一些也没问题……不过最好是不痛的那种。哦,还有,如果右臂曾经骨折,阴雨天有时隐隐不适,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它恢复如初?”
  “……”老人家老神在在的喝了口顾屿深奉上的清茶,处变不惊的问了句,“给谁用啊?你在那什么燕来镇受了重伤?”
  “不是。”顾屿深见茶杯空了,赶忙又续上了一杯,恭恭敬敬的递上去,“是我原来的那个朋友。”
  “唉。”刘老听完往后一靠,无奈的说,“小顾啊,而今好像是……二十二了?也确实早到了年纪——”
  一旁有其他闲下来的医师跟着笑,打趣说,“屿深呐,你这症状我见过,我妹子出嫁前,有个混蛋不老实天天去看她,偶尔一天不看,我妹子就睡不好。”
  “什么意思。”顾屿深愣了愣。
  “欸欸欸——别围着,去后院看病患去。”刘老笑着把来凑热闹的人赶走,“多稀奇一样,啧,你没经历过?”
  然后放下茶杯给顾屿深开了几张方子,顾屿深看过,一张安神的,一张平心静气的。开完药方,外面正好来了新的病人,刘老起身拍了拍这个小徒弟的肩膀,带着意味深长的笑离开了。
  今日不是顾屿深的执勤,他揣着方子领着陈润慢慢走回了小院儿。
  末柳已经入了秋,更添萧索。红旗在秋风中漫卷,闭城的号角无端多了几分悲凉。孤雁在空中嘶鸣几声,盘旋不已。
  来了末柳城之后,除去顾屿深军营和济仁堂的俸禄和工资,顾兰提议说可以试试卖那些别出心裁放了混了草药的糕点。开始卖不上,后来顾屿深在济仁堂的境遇好转之后,糕点的销量也好了起来。顾兰和刘郊白日里把车子推出去,顾兰负责喊话,刘郊边复习课业边把帐算的清清楚楚。同时,宣许会领着陈润在雁栖山脚边缘处捡一些柴火、山菌和草药。
  顾兰和宣许推着卖糕的小车回来的时候,陈润和刘郊正在院子中摆桌子凳子,而顾屿深在厨房中盯着自己的小药炉。宣许看陈润脸色古怪,诧异的问,“啥事儿啊?”
  陈润听着声音,做了个手势示意诸位坐,然后讲了讲今天顾屿深看病的事情。
  自他们来到末柳城之后,这座光秃秃的院子就丰富了起来。顾兰有的时候会捡一些小花,堆在院子里,又开始她在燕来未竟的事业——春天的时候房檐下有一窝新生的小鸟,等了几日没有等到大鸟来,宣许把鸟窝够下想扔掉,被顾兰拼命保了下来。
  “这种活不了,太小了。”宣许皱眉说,“你别养不活又哭又闹。”
  “我才不会又哭又闹。”顾兰不满的说,她看着那窝连眼都没有睁开的小鸟,嘟囔了一句,“我见人养过,人家养的可好了。”
  “谁啊,谁能养活。”宣许抢不过来,随她去了,却偏要嘴贱一句“我认他做爹。”
  “等着喊爹,儿子。”顾兰终于能够还嘴,扬眉吐气的回复道。
  那一窝小鸟最后活了两只,刘郊编了笼子,挂在檐下。眼下正在叽叽喳喳的叫。秋风吹过院中,角落里扫起的落叶打着旋,顾兰捡来的花发出阵阵的香气。
  听完陈润的讲述,院子中难得的静了静。
  就连宣许都许久没有说话。
  顾屿深端着粥出来,把药炉里的火收小,又顺带捎上了今天在城中买的酱肉包子。走出厨房的门,没走几步,感觉气氛不对。抬眼缓缓看去,就看到了四个孩子意味深长的表情。
  顾屿深不明觉厉,咽了口唾沫,“怎么了?”
  “没怎么。”宣许笑了笑,“感慨春天来的真晚。”
  “什么春天不春天的。”顾屿深把粥和包子放在桌子上,刘郊按照惯例把今日的账本递了过去。他一边翻看着一边想这几个孩子今天怎么这么奇怪,尤其是陈润,下午刘老给他上课都没怎么上心。
  “这是我说过的酱肉包子?”宣许咬了咬筷子头,把那些杂七杂八的甩在脑后,有些惊喜。他前几日和顾屿深一同出去采买,提起过一嘴这家包子十分有名。没想到顾屿深真能记住。宣许兴高采烈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却皱了皱眉。
  味道也不咋样啊,咸不拉几的,还不如顾屿深之前做过的白菜馅儿的。
  倒是顾屿深挺满意味道,随口说“赶明再买几个,让范令允也尝一尝。”
  此言一出,院子中再度陷入了诡异的气氛中。
  “……”陈润但笑不语。
  “……”刘郊咬死了后槽牙。
  “……啧。”宣许觉得牙根发酸。
  “……”顾兰抿抿唇,沉默下来。
  后知后觉的,顾屿深意识到自己刚才情不自禁说了什么。
  一顿饭吃的各怀心思。四个孩子眼神交锋激烈的仿佛世界第三次大战,桌子下面的脚互相乱踹。
  顾屿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收拾好了碗筷,看完了账本,然后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刚刚关上门,就慢慢的滑坐在地上,仰头靠住门扉,望见了窗外的月,和隔壁那“大观园”伸出的秋日玉桂,散发着阵阵冷香。
  有点儿像范令允身上的味道。
  “啧。”意识到自己又在想什么的顾屿深有些崩溃的抱住了自己的双膝,把头埋在环绕的双臂中。
  风依然不时捎着玉桂的问候,轻巧的落在屋内,绕在身旁。
  忍无可忍的,顾屿深起身关上了窗,然后把自己扔在床上,埋在枕被下。
  “范令允。”他想,“你混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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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碎碎念:
  分离是个很好的感情检验器。
  不喜欢,岁月就会把曾经的懵懂一点点削掉,最后所剩无几,成了经年之后随口谈起的心动。
  但是喜欢,就会像一壶酒酿,时光过去,一点点发酵,最后成为化不开的醇香。
  你混帐我混帐,混账好啊,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第30章 朝暮·龌龊
  有些心思一旦分辨明白,就会像雨后的芭蕉,一下午就能从一株小小的新苗长成遮天蔽日的叶。顾屿深原先本来不觉得有什么,现下那半块儿玉佩确是看也不敢看一眼,日常生活中,交口不谈军营中的太子殿下。
  但是只要稍稍闲下来,顾当家的就抑制不住的去想范令允。他在月光下看着那块儿泛着盈盈暖光的玉佩,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仿佛之前二人朝夕相对时无意中触碰的额头。
  太子殿下很好看。顾屿深一直都知道。
  宫廷中养出的矜贵,牡丹花催生的雍容。边关的烽火锻造出的铮铮铁骨,长平关之后,乡下的风又添了许多温柔。
  多完美的一个人。
  灯花闪烁,有要被风吹灭的征兆,顾屿深起身去挑。
  窗外明月高悬。
  ……他喜欢我么?
  顾屿深上辈子没有真正和哪一个人朝夕相处,所有人都走在他的安全区外,无人冒犯,他也未曾接近其他人。家庭贫困,又拽着一个妹妹,最后还身负重病,顾屿深没有那么多儿女情长。
  但也没有妄自菲薄的意思。灯花落定,顾屿深用手指在微弱的火苗上来回穿梭。
  他性格好,负责任,眼下有稳定工作——铁饭碗,一份官家的,一份越老越吃香。身体健康,没有旧病,虽然手下拉扯着四个孩子,但是他也不是溺爱的家长。
  好像除了出身上有些差别,他没有什么不好。
  过几日就是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