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半个多月之前,他还在疑心陆宁远只带几十个人秘密来到自己这里到底有什么用意,但随后,济南、东昌、兖州这几地民变四起,他才隐约有些反应过来。
  可他左想右想,实在难以置信
  难道陆宁远早有预料不成?
  难道他一早就能知道,今年春种的时候要降霜,弄得地里毁了大半的收成,知道夏人不舍得掏银子赈灾,反而还要照常征收赋税,知道要有民变,知道会有现在这个战机?
  怎么可能?就是诸葛亮,怕也算不这么准罢?
  他甚至特意将自己的军队留在别处,还放出了去凤阳养病的假消息,就是为了迷惑夏人。
  如果夏人知道他在,要么是从长安派出大军,掩护山东本省的驻军平叛;要么暂时不理民变,先同陆宁远对峙;要么缓和下政策,答应百姓不征今年的赋税,先解决内患;甚至还有可能,他们干脆放弃山东,将此地的驻军向西收缩,保存实力总之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不从长安调兵,只征发本省驻军,去往各地平定叛乱。
  他们不知道陆宁远在!
  可是熊文寿有些迟疑。
  陆宁远那支百战百胜的军队现在又不真在这里,在这里的是他的兵马,就是他一片真心,把兵符拱手奉上,供陆宁远调遣,可说句丧气话,那也不是谁都能把夏人打得孙子似的毫无还手之力。
  不算冒险。陆宁远道,先试一试。
  熊文寿瞪大了眼睛,眨了一眨。
  原本元涅驻军济南,收到狄志手令之后,便扶病出去平叛。因叛军多在山野险要之地,依山傍水、结寨自守,他这一去,没个十天半月,不可能回师,就是回师之后,赶回来也要再多几天。
  陆宁远就是要趁这个功夫,借他熊文寿的兵马,一举端了元涅的老巢。
  可是哪有这么简单?元涅敢率大军出城平叛,就是因为不把他老熊放在眼里。他的这些士卒换上一个姓陆的统率,难道就能以一当十、以一当百了不成?
  万一败了,打没的可是他的军队,陆宁远只出几十个人,他是崽卖爷田心不疼啊。
  熊文寿口中担忧他的安危,其实心在滴血,最后又劝一次,见陆宁远仍是无动于衷,只得作罢。
  元涅大本营在济南,陆宁远却率军到了济南东南角的新泰城下,不知是何用意。
  那一地的守将是个叫做蒲鲜万奴的夏人,是夏人撤出河南之后,临时调来的一员将领。
  陆宁远凭借刘钦手诏,从熊文寿处临时征调了三万余人,飞马奔驰到新泰城下,让人将自己的陆字大纛、都督旌麾一一打出,随后打马出阵,对着城上叫道:蒲鲜万奴!你可识得我么?
  蒲鲜万奴扶着城头下看,第一眼看见的是旗上的陆字,心里先是一惊,待定眼向着城下一瞧,登时七魂丢了六魄,后背一毛,失声叫道:陆陆
  陆宁远!他怎么在这儿?他怎么在这儿?不是说在凤阳吗!
  他岂止是认得!在河南时,他还同陆宁远有过一次交手,那次真是死里逃生,千钧一发!
  同样的场景,他此生都不愿再经历一次,就连想都不乐意再想起。
  调任山东,便是他自己向朝廷请求的,以为这样就会远远避开陆宁远,不会再遇到可谁知道,谁知道他怎么阴魂不散,自己又追上来了!现在就在他的城下!
  蒲鲜万奴,你以为我在凤阳,是么?陆宁远高声道,抬手向着身后一指,那是疑兵之计!我身后是三万人,元涅大军不在,你自己量量新泰城有多高,能抵住我几天罢!
  蒲鲜万奴顺着他手指一看,不禁腿肚子转筋。他也是带兵的人,一眼看去,敌军人数总估计不错。陆宁远说三万人,就是三万,无边无沿,黑压压快要铺到天边了。
  他忽然有点想哭。
  陆宁远却没有怜惜之意,从背上取下了弓,搭了支箭。
  以城墙的高度来算,又是仰射,按说这一箭不可能射到城头。可蒲鲜万奴领教过陆宁远的箭术,也见过他的这张弓,一见他张满了弓,马上矮身往女墙后面一躲,一颗心怦怦乱跳。
  捱了半晌,没有动静,他才慢慢探头,刚露出一点,忽地一阵风声直掠过来。蒲鲜万奴两腿一软,坐倒在地,身子跟着矮了,头盔却忽地自己飞出去,紧跟着身后便是一声惨叫。
  他摸摸头顶,脑袋还在,扭头去看,头盔上指甲大的铁环当中穿了支箭,连带着头盔一起钉在一个士兵身上。士兵倒在地上,口中涌血,已经毙命。
  城下,陆宁远的声音响起,开城献降,饶你不死!一旦开战
  蒲鲜万奴猛地举起只手,我降!我降!
  第321章
  很快熊文寿知道陆宁远一开始放着济南不管的理由了。
  本来他想,既然要趁着元涅外出,济南一代空虚,直捣巢穴,先把济南南下。要是能收复此处,足以辐射山东其余地方,也能让元涅落胆。
  新泰只是一座小城,与济南尚有距离,反而离元涅更近,怎么看都不应该优先选择这里。
  可陆宁远像是成竹在胸,他也就没有置喙。
  后来,等蒲鲜万奴不战而降,陆宁远不费一兵一卒就收复此地,又绑着蒲鲜万奴,率军到了济南城下,惊得那一地守军同样破胆,他才明白过来。
  蒲鲜万奴曾被陆宁远打得怕了,不敢再撄他的兵锋,见到他的面,就以为是他那支名震天下的军队秘密开到了山东境内,投降之前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
  而他一投降,陆宁远不给夏人反应的机会,日夜兼程就到了济南,把蒲鲜万奴往阵前一推,城上守军见了,对陆宁远和他本人的虎旅到场也就更加深信不疑。
  济南守将同陆宁远只打过照面、听过他的名声,却没当真交手过,因此对他本来只有三四分的忌惮。如果陆宁远最一开始就去此处,这里是不可能不战而降的,免不了要打一场攻城战。
  一打起来,马上露馅,夏人失了戒惧,便一定会拼死等到元涅回师。
  而现在,有了蒲鲜万奴的前车之鉴,陆宁远又从天而降,兵威骤临,偏偏主事的元涅不在,济南的夏人守将心中如何震动,可想而知。
  试看开封!城高池深,既有大将驻守,有又许多兵士,粮草充足,任谁看都是金汤之固,可最后如何?陆宁远破此坚城,就好像撕一张纸。
  往前一年,无论是乙里补,是斡赛里,是阿典那单,是曾图,还是狄庆,有谁遇上陆宁远时没败在他手上?没有一个!甚至这些人里除了狄庆之外,现在已经全都成了地下之鬼,没有一个还活在世上!
  累累白骨摆在这里,城头守将一睁眼睛,看见陆宁远的面孔出现在自己城下,天已经塌了半边,再看见新泰的蒲鲜万奴也跪在下边,还有什么可说?计议片刻,同样开城献降。
  到了这份上,熊文寿是当真拜服了,他也算是第一次明白,威震天下这四个字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更明白这法子只有陆宁远能用,换了谁都不行。
  马上他又意识到,形势如此,整个山东已经尽在掌握,只要能把元涅手里的军队不说消灭,至少赶他们出去
  陆宁远又一次将天子手诏拿出,熊将军,留下一万人,你用来守城,剩下的人随我出战。清点俘虏、安抚百姓等事,还需将军多费心。
  明白,明白!熊文寿忙不迭道,一定不负朝廷重托!
  他既然已经心服口服,就也不介意陆宁远调自己的兵,日后说起来,也是他和陆宁远两人一起,共同收复了山东之地,这一份荣耀,将来搞不好还要传给他的子孙后代。只是
  元涅的大军也算是葛逻禄现在为数不多的精锐呃他不愿意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可有些话得说在前面,之前我同他正面交手过几次,从他手下没占得什么便宜,都督恐怕要小心些行事。
  陆宁远却道:嗯。这一战不是以我为主。
  那是谁?熊文寿吃了一惊。他怎么不知道山东境内除了自己,还有别的人马?
  是义军。陆宁远也不多话,因为战事紧急,从桌上拿起兜鍪,便大步往门外走去。
  熊文寿连忙赶去送他,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细究起来,倒也不是出于谄媚。
  直到现在,想起今日之事,他仍是如在梦中,看陆宁远,也好似天神一般。
  他心里隐隐有个预感:同代而生,他恐怕要借此人在青史之间也留下一笔了。
  但随后,天神脚步一顿,忽然弓腰,先是细细咳嗽,后来大咳起来,将腰弯得更深,抬手按住口鼻,一身盔甲哗啦啦一震,手指缝里就透出一点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