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马上又有人道:你就抠门吧!谁不知道你姐姐进宫的次数最多,不是皇后,也是贵妃了!你都要做皇亲了,还在这儿躲兄弟们一顿饭吃?
  陆宁远顿住脚,转回身。
  几个亲兵却没注意到他,韩玉脸色更红,又道:吃饭当然可以,但没影的话,能不能别说?说不对了,可是掉脑袋的声音压得更小,听不清后面的话了。
  刘钦在乾清宫外摆开宴席,准备今夜款待前线凯旋的将士,当场封赏,安排下去,两件事却压在心上。
  直到前一天,他和陆宁远还在每日以书信往来,看起来好像一切如常,可其中的别扭之感,字里行间始终萦绕不去。
  再见面时,对他那日说过的话,是定要有言语的。最迟今天下午,陆宁远定要入宫,面对着面、眼对着眼,如何分说?
  而对翟广
  刘钦眼看着宫人微低着头,小步朝自己走来,心跟着微微提起。
  他虽然暗自想象过许多次,却也没真指望过陆宁远竟然能将翟广生擒到手,还活着带到他面前来。
  他与翟广几年未见,两人都已今非昔比,今日一见之后,翟广可能让他如愿?
  陛下。
  宫人的声音轻轻响起,不管为着什么,刘钦精神一振,肩膀向后拔了一拔。
  陆帅将翟广押至宫门,言营中有事,暂回军中了,稍晚些时候再来拜见陛下。说着将陆宁远交给他的半截披风呈上。
  刘钦收下,心中奇怪了一瞬,隐隐约约好像松一口气,随后却又有几分失望,但想起翟广,又打起精神,把人带进来。说完又叮嘱,动静别太大。
  是。
  翟广弄兵潢池,两任帝王、数名大将,那么多年都没有将其剿除,反而让他震动东南数省,一度逼得刘钦人在江北,心向京城,数夜不能安枕。
  如他这般人物如今终于束手就缚,按制这一路上是该把他放在槛车里面,头上插标,迤逦而行,让沿途百姓一一观看,以震慑天下不臣之人的。到了京城,自然也要举办一场规模盛大的献俘礼,用以炫耀朝廷武功。
  但如此一来,于翟广未免太多折辱,殊乖刘钦本意。
  这一路上,他要陆宁远不许声张,许多人但知道翟广并着麾下好几名战将都被生擒,却不知他本人被陆宁远放在军中,正被带着一道回京,仅能暗中猜测而已。
  翟广入宫,同样掩人耳目,免得阵仗一大,难免让他受辱。
  翟广被宫人和几个御林军士兵押送着往皇宫里走,虽然眼前一切都是他见所未见的,却梗直了脖子目不斜视,故意不往旁边瞧上一眼半眼,也不在脸上露出半点神色。
  他让人带着东拐西拐,走了千来步,总算到了一处宫殿外面。殿下的台阶拿白玉铺出足足数丈远,鎏金的房檐如同展翅欲飞的大鸟,在人头顶直扑下来。
  这唬不住我。翟广心想,抬脚便往里走,却被人拦住,要他脱了鞋袜。
  翟广不知宫中规矩,自然也不肯配合。但由不得他,守门的宫人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沿着骨头摸过,给他摸出一身鸡皮疙瘩,之后把手按在他脚脖子上,使劲抬起他脚,两下就将他鞋子去了。
  翟广暗中寻思,这或许是宫里头折辱人的什么手段,初时脸色变了一变,转念一想,庄稼人、打铁汉打赤脚又是什么事了?他把自己看得太高,才有辱这一说,其实他又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过是个铁匠而已!
  刘钦要是以为这样就让他心里发慌,挂不住脸,那实在是想得错了。他爱闻自己脚气,那就让他去闻,这双脚一路上都没洗过,刘钦不怕,他又有什么好怕?
  谁知脱过鞋后,宫人在他背后摸到绳结,竟然就手解了起来。
  翟广暗吃一惊,等待片刻,肩膀猛地一挣,绳子果然应声而落。
  一众御林军被他惊到,纷纷拔刀,对着他低喝出声,忽地戒备起来,从殿门深处却悠悠传来一声,放下刀,让他进来。
  因殿中空旷,回声悠远,一时听不清这声音是不是熟悉的那道。翟广向里望去,可外面亮,殿里暗,模模糊糊只瞧见一道瘦条条的人影,看身形他似乎并不认得。
  但随后,他在那张面孔上看见两只星亮的眸子,神情忽地一变,刚刚好背后让人轻推一下,两步踉跄进殿。
  四周一暗,刘钦的面孔便清晰了。
  翟广向后瞧瞧,御林军和宫人都不进来,殿中竟然只他和刘钦两个。
  走近几步,才看清刘钦端坐在正首龙椅当中,却既没有想象中的堂皇冠冕,也没特意着鲜装袨服,好将他这阶下囚照得光彩照人,反而只着一件常服。这样的衣服,就连他军中许多人无事时都会穿上一穿。
  他继续往前走,眼睛盯着刘钦两眼,余光却在他面孔上暗自打量过去。
  他以为刘钦做了皇帝,锦衣玉食,大权独揽,要吃肥肚子,变得雍容富态,一见之下,却暗惊他居然瘦成这样,几乎就要脱相。
  随即他便开口,却不是感叹,而是冷冷道:这么近的距离,你不怕我么?
  刘钦却不答反问:你的那一半披风,带在身上了么?
  翟广顿了一阵,随后也不扭捏,从怀中一摸,扯出半截披风,拿在手上,向刘钦扬了一扬。
  这披风陆宁远俘虏他时没有拿去,宫人搜身时也没有带走,翟广把它举起来,痛快道:你的那半在你手里,我的这半两年里打了这么多仗,倒也没丢。之前你说它俩还有再合在一起的时候,让你说准了,现在时候到了,我是那个阶下囚,要杀要剐都随你便!
  刘钦从椅子间起身,走台阶下来,也不言语,手中拿着另外半截,两手一抖,铺平在地。
  翟广会意,将自己那半截扯开,同样铺在旁边,稍稍整理,两截披风便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没有半分龃龉,乍一看去,好像仍是一件。
  翟广眉头不觉稍松,你保存得倒是精细。说完之后,便发觉这话也是说他自己,向着刘钦看去一眼。
  刘钦就着这话头道:你我恶战有年,这件披风倒还能合二为一,足见你我两心相合,别无二致。
  翟广并不接口,只道:要是今天是我胜了,也能向你说这些肉麻麻的酥话。
  刘钦微微一笑,眼中得色并不掩饰,不错!你这次挑在我离京之时起兵,又正逢我与夏人争夺河南最胶着之时,兵气鹗张,几乎直捣我京师腹地!一南一北两边压我,可那口气我还是吊住了,所以这酥话是由我来说,而不是你。
  这一两年来,群臣面前,他几乎再没这样讲过话,当着翟广却自然而然,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从前的意气。
  翟广不知他这两年如何,只觉他此时情态和当初接过自己手中披风、撂下大话时倒大差不差,只是之间多了几分威严,身形枯瘦,却也不露虚弱之气。
  他既然败了,便也服气,不说酸话,只是问:你让人千里迢迢把我带来,只是为了同我说这些?
  当然不是。
  翟广目光当中有什么一闪,脸上挂起种坚固的笑意,那就是招降我了。
  你说对一半。刘钦病后不耐久站,也不回御座上面,干脆席地坐下,把自己那半截披风垫在底下,我是有心招降你,可是你肯听么?你起兵不是为了一家之仇、也不是为了一家之富贵,是为吊民伐罪而来!许你以不杀之恩、高官厚禄,岂能让你回心转意?
  翟广嘿、嘿地笑了两声。
  这两年他也读了些书,吊民伐罪这四个字他已经听过,还暗暗地念过许多遍,可是这话太大,他从不当人面讲,今日从刘钦口中说出,倒是美气。
  他盘腿也在地上坐了,却没坐在另外半截披风上面,信手把它折了几下拢到旁边,那就是同我叙旧了。小雀儿我是要死的人,这样叫你,你不介意罢?
  刘钦眉头轻轻一跳,对这称呼其实颇感介意,却按下了,到底不置可否。
  有意报复一般,他开门见山地道:你到底为什么败于我手,你自己可想出一二?
  第311章
  刘钦问出的这个问题,在这一路上,翟广几乎每天都会思考。
  不止是在被擒之后,从他在江阴城下顿兵无功之后,他就在某种预感之中不经意暗暗寻思着。
  若单以战场上论,他有今日之败,其一是因为他一时心急,为着能尽快攻进京师,凡所克之地,都要隳其工事,防止官兵在他身后反复。
  曾经宋鸿羽劝阻过他,但他没有听从,谁知后来败走,所下之城无一可做倚仗,这才让陆宁远追亡逐北,全无落脚之地,便是那时埋下的伏笔。
  其二是人谋不臧,天也有不凑巧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