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周维岳是县太爷,在朝中又有硬到他想都不敢想的关系,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多眨一下眼睛都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他跟着周维岳下到田里,挨家挨户地去丈量土地,厘清几十年来我欠你一亩、你夺占几寸的比年旧案,敲开成千上万扇门去核查人口,迈过不知多少门槛去追查逃匿。
  夏天脚踩进水田里,让水蛭叮了满腿,冬天也常常冻裂了脚、踏穿了鞋。去到乡间,让被他整过的百姓指鼻子骂,去到大户家里,又被横眉冷对,指桑骂槐。白水当酒,萝卜当荤,风霜雨雪那是哄肚皮的饭,白眼詈骂更是下饭的小菜,一碟摞着一碟。
  可要让他辞了这官不做?倪小林自是不肯。
  不怕死的,那就跟我后边,有用得上你们的地方。他威威风风地摆出官样子来,不说一呼百应,好歹也是一呼几十应,李三他们齐吼一声应了,一帮五大三粗的庄稼汉子,小鸡仔般亦步亦趋贴在了他后面,等他吩咐。倪小林得意了,大手一挥,带着他们一起上城。
  那时谁也没有想到,江阴这场攻防战,竟然就这么一打就是一个半月。翟广除了亲至之外,后来又从太平府那边调了两次兵,到最后竟是拿足足十万人马,围住了江阴这么一座县城。
  一个半月的时间,因为不能进出,城里已经没有了粮食。翟广对此也心知肚明,让人射箭去城里,要他们打开城门,自己马上给他们放粮,防止有人饿死。
  放在别的地方,就是周维岳自己还想负隅顽抗,他手底下的那些兵将也早绑了他去找翟广邀功,就是他真能收揽人心、得人死力,守城的将士和百姓也早就打开了城门。同样的事情,在其他地方一次次上演,好像已经变成某种不变的规律,可这规律今天失效了。
  翟广眼看着城头不住有百姓来来往往,运送器械、救治伤兵,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江阴县的百姓和别处不同。
  这像是一支利箭,猛地扎进翟广心里,他甚至让士卒停止攻城了两日。
  他的心有些乱,在坦坦荡荡、一片光明之中,生出一个困惑的阴影,可答案在城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有继续攻城。
  此时的江阴城里,隔着厚厚的城墙,翟广看不到的地方,无数百姓正来来往往搬运着东西,抬着活人死人,砍下的木头不够用了,还有人把自家门板拆下来,帮忙守城。
  这些刁民在那些被翟广俘虏、砍头,或者仓皇逃窜了的官员口中不折不扣的刁民,偏偏在这江阴城里,突然通情达理,突然义薄云天,突然忠心耿耿,突然骁勇善战,放在当时的江南大地上,也是一处奇观。
  翟广同样困惑不已,可是他兵强马壮,总有机会找出其中的原因,但那些在他手底下已经人头滚滚的大小官员和累世巨富,已经再没机会想明白了。
  江阴城还在坚守,虽然形势已经愈发不利,但至今也还没告破。城中粮米耗尽,就开始吃粟,粟吃完后,又吃麸蛐。不住有人死亡,饿死的少,战死的多,当初吵着倪小林上城帮忙的那一队民兵三十多人,现在已经只剩下了十个。
  李老三如他所说的那样,当真命大,几次有炮贴着他脑壳飞过、砸死旁边的人,他都死里逃生。死了的人不计其数,但民兵不止这一队,到后来就是倪小林也闹不清楚到底死了多少个了。
  他长于吏事,经他眼的人就不会再忘,别人拿算盘拨拉半天的数,他闭一闭眼就能心算出来,但他实在记不清楚到底死了多少人了,好像从他做官以来,就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
  一开始官府还有钱抚恤,后来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是张贴一张告示,连尸体都堆在一起,没有人手搬运。
  可天下的事就是这么奇怪,这些民兵没饭吃,没水喝,搞不好连命都要丢在这里,可每天还是有人上城上来。
  终于,李老三受伤了。
  城南破开个洞,他当时就在那里,见到之后想都没想,竟然拿身子去堵,让人一叉叉掉了半条胳膊,腰上还留了几个血洞。
  倪小林吓得头皮一麻,马上伸手拉他,把他扯了出来,谁知李老三一动,从洞里马上就钻入几个士兵。
  倪小林大呼:给我堵上!给我把这儿堵上!一面吆喝,一面托着李老三往后面退。
  他是文吏出身,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又顾惜自己这条小命,见到敌人哪敢逞能,忙不迭退到后面。李老三气得红了眼,挥着半条胳膊吱哇乱叫,把血溅得到处都是,倪小林只从后面抱住他腰,硬是用拖的把他给拖得远了。
  这几天打炮的声音越来越响,每人的耳朵都被震得不大好使,就是现在城根破了个洞,城外叛军的打炮仍然不停,好像已经不顾自己人的性命了。
  倪小林早几天前就喊哑了嗓子,把李老三扔在地上,嘶声道:乱动什么?猫着吧你!
  李老三一被扔在地上,就起不来了,躺在地上,手和嘴一齐乱动,跟着吐了口血。
  倪小林看他这副样子,觉着他这次应当是要死了,又怀疑他这会儿正骂着自己,但看他毕竟还有气,四下看看,从死人身上扯下片衣服,给他把流血不止的胳膊草草包扎了。
  因为两人离着近,他估摸李老三能听见,就一边包扎,一边在他耳边大声地骂: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不就是想死么?县太爷待你是不薄,可想给他死的人多了,轮得着你?几下给他扎好。
  这一个多月来,他包扎的手法愈发熟练,查几个数的功夫,缠紧了不说,能连结都一起打好。他看李老三还是一脸的昏昏沉沉不要命的模样,啐了一声,又道:真愚!见他一时死不了,也就不管他了,直身站起。
  刚直起身,忽然一炮打在背上。
  砸中他的是石砲,轰然一阵闷响之后,倪小林身上没有着火,但趴在了地上,身体歪曲着,一看就是脊梁骨砸断了。一霎时又是几炮落下,李方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风,不知浑身哪来的力气,翻滚到一个炮坑里面抱着头躲避过去。
  等炮声稍小,他爬出来,原本只破了个洞的城根豁开一个大口子,源源不断的士兵从那后面涌入。
  李方一时没顾上他们,三两下爬到倪小林旁边,倪小林满嘴鲜血,浑身上下只剩下眼珠能动。
  但没死毕竟是没死,李方见叛军一拥而上,倪小林又是个当官的,落人手里肯定活不了,抱起他就跑,谁知就抱起半截。他愣住了,给倪小林重新放回地上,等倪小林最后说点啥。
  倪小林低声说:这他娘算什么事啊说完就闭眼死了。
  炮火声太大,李方又被震聋了一边耳朵,一个字也没听清,啊、啊地问了几遍,还听不见,一低头,才看见倪小林已经死了。
  倪小林其实还有一肚子话,可是说不出来,只能全都带到地下去了。
  要问他最想对什么人说什么话,那大概和这些天的那么多死人一样,翻不出什么新意,也凸显不出他这大雍官员和那些小民的不同。
  要是他死的时候,周维岳在他边上,倪小林要说的就不是这句,他觉着自己应该会对周维岳说声谢谢,和他说多亏了他,他才知道当官是个什么滋味。
  其实他本来想说当人是什么滋味,可人比官大太多了,空茫茫的他把握不住,说出来又很恶心,所以还是当官更好。
  当人和当官不一样,当人的学问大了去了,可当官就两条,要么低头往下边瞧,要么抬头往上边看。
  要不是周维岳,他现在还在被魏大当狗一样骂,还得赔着笑高高摇着尾巴。
  在周维岳来之前,他这一生只见过三种人,一种是魏大这样的有钱人家养的狗,一种是他这样的想当家犬都当不成的外边的野狗,还有一种是狗嘴里的肉。
  可是周维岳来了,肉不再是肉,他也从狗变成了人。虽然成天忙得脚打后脑勺,风里来雨里去没有片刻闲暇,还净干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可他真是两条腿走路了。
  从此再没有巴掌打在他脸上,他不威胁别人,也不被别的什么人挟制。他赚不到什么钱了,可也不被人敲骨吸髓,再不用拿了下面填上面,一辈子为这一件事忙,还没人把他当人看。
  他的日子和以前不同了,他穷多了,也不体面多了,天天往乡里面跑,沾得一脚烂泥,都忘了坐在县衙里面舒舒服服喝的热茶是个什么味道。
  富户看他,反而没了之前看狗一样的轻蔑,穷得叮当响的百姓看他,也再不是甜腻腻笑脸相迎他心里门儿清,以前他们每次当面笑呵呵的,转头还不知拿什么话骂他,但现在他们当面对他骂骂咧咧,什么话都敢讲,背地里却都念他的好。
  他当了几十年的小吏,第一次被别人念好。要不是周维岳,他糊里糊涂,一辈子说过也就过了。现在他死得糊涂,可活得不糊涂,起码比之前明白。至于他死前有什么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