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可是现在,他只盼着李太后在,或者陆宁远也行,无论是谁,是谁都好,能在刘钦身边,哪怕和他一样,什么都做不得,只是拿眼睛看一看他也好。
  可是现在陆宁远来了,刘钦反而把他赶走。他是气恼他么?还是不愿意让他瞧见自己的病容?德叔不知道。
  他抚养刘钦长大,知道他的一切习惯,却从不懂他心里想着什么,唯有沉默,唯有沉默在他主仆二人之间通行。
  但德叔想,他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为了刘钦,为了他好,他还是该说些什么,于是道:小陆将军一直就在外面,陛下想不想见他?
  现在陆宁远官拜大将,谈起他时,已经没人在他名字前面再加个小字了,德叔却用了之前叫他的称呼。
  在刘钦的潜邸时,他就是这样叫陆宁远的。那时刘钦还是太子,陆宁远也是一员小将,两人吃住都在一处,陆宁远在牢里生了病,刘钦日日都去他房间里看望。
  刘钦转了转头,但背对着他,只转给他半边眼眶,看不见他,即便看见,德叔现在也只是低垂着皱纹密布的老眼,从那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我赶他走,背对着他,刘钦忽然道:他说什么没有?
  没有。德叔轻轻握着他的肩膀,小陆将军什么也没说。他又补充,除了一直叫大夫。他吓傻了,叫人来的时候还在地上跌了一跤。
  刘钦又沉默下去,只有更漏一滴一滴地响。过了一阵,他道:我睡一阵,等醒来之后再见他。
  德叔没有应声,却扶着他慢慢回正,替他拢好领口的衣服,将他两手揣进被子,又把被角掖紧。
  刘钦闭上眼,不知睡着了没有,德叔也不动弹,静静坐在床边,听着刘钦一道一道的呼吸声,把自己的呼吸放得愈发轻了。
  第264章
  刘钦再见到陆宁远的时候,陆宁远已经换了一套衣服。这次他没有在刘钦醒来时就出现在床边,德叔出去唤他,他才获准被放入进来。
  刘钦昼夜颠倒,醒来睡着都不分时辰,这会儿正值夜里,不知陆宁远是没睡,还是睡下又被叫醒。
  他进来得很快,看来不是后者,推开门的时候,屋中的烛火一齐向着他扯了一扯,等它们重新站稳,陆宁远已经站在了门口,烛火将他的影子打在门上,却在他身上落下暖黄色的光,照亮了他半张面孔。
  陆宁远向前迈出一步。
  刘钦看着他,没有说话,却忽地皱了皱眉。陆宁远就顿住了脚,定定站在原地了。
  他不动,刘钦也不让他过来,两人就这样僵持下来。最后是刘钦先笑一笑道:我病得厉害,昨天惊到你了。
  这是他这几天里第一次笑,可是陆宁远没有能分辨它是不是一个发自心底的笑意,他只是猛然呆住了,微弓下腰,忽然格格而抖起来。
  他真像是枯枝上挂着的最后一片叶子,在寒风当中扑棱棱地忽扇,随时都要从枝头跌落。或许就在这时,一百杆长矛一齐插在他身上,他却一杆也不拔出,血色从他脸上一溃而退,他却忽然上前,两步走到床头,抬起两手,就要向刘钦身上碰去,可竟然不知能碰他哪里,他瘦成了这样!
  他忽地两眼下泪,低声道:对不起对不起终于忍耐不住,轻轻拉住刘钦放在床边的手,在手心里握了又握。
  刘钦微觉惊讶,张了张嘴,这才想起昨天醒来瞧见陆宁远的第一眼,他也是在哭,不知在哭着什么。
  那时的他心绪激荡,什么都顾不得,如今回忆,别的记不清楚,唯一清晰的画面,就是陆宁远脖子后面那块高高凸起的颈椎骨,还有他抬头时满脸的水光。
  陆宁远仍在道歉,眼泪不停地流。刘钦两世里从没见过他这样的时候。陆宁远好像没有自制的力量,一次次被涌起的水光挡住视线,眨下眼、摇摇头,重新向他看来,几次想要弯腰过来,大约是想起昨天,又不敢凑得太近。
  刘钦把手从他手中抽出了。
  陆宁远像被天外飞来的弩箭,猛然钉住在那。有好一会儿的功夫,他只凝住不动,又过一阵,忽地哽了一声,从刚才起就停不下来的眼泪反而止住了,他把两手落下去,放在身侧,过会儿又按在床边,对不起我我来迟了!我不该我不该
  刘钦神情一顿,就听陆宁远痛声道:我不该去开封!
  开封两字,像一把尖利的匕首,将刘钦忽地剖开了,让他脸色跟着便是一变。他想说什么,心腹间却猛地一紧,没说出来,用力长长地吸一口气,想让心绪平复下来。
  陆宁远如梦初醒,问:你哪里疼?哪里不舒服?忍不住又想凑近,手抬起来,又不知道往哪去放,最后轻轻按在被子上。
  刘钦还没缓过那一口气,却勉力道:收复开封大捷!还叫不该!你做得对!最后一句,已经用上了全身的力气,连脖颈的青筋都绽了出来。
  陆宁远瞧得呆了,心肝俱被摘掉,对刘钦拼力说出的话全没听见,自然更不会懂得他竭尽全力也一定要说出此话的缘由,看他痛苦难当,几乎也要承受不住,急急问:很疼么?又想吐么?你别别再吐血,我去远处,好么?不、我先抱你坐起来
  刘钦眼里蒙上层血色,绝不愿落到和上次那般狼狈的地步,没有答他这话,竭力控摄心神,一下一下长喘着气。
  这几天来,或许是林九思当真有几分妙手,也或许是他自己真有天佑,无时无刻不紧紧扼在他喉咙上的那只手松开几分,胸口的石头也被搬去了,他呼吸本来已不像前些天那样费力,这会儿却依稀回到之前,喘得又粗又重又急,好像随时就要上不来气。
  陆宁远只听得胆落,两耳当中嗡地一响,前胸后背被压成一张薄纸,有一瞬间,他神魄好像都不在身体当中了就像昨天一样。
  那时候,就在他的眼前,刘钦吐了血,把血洒在他的身上,然后倒在床边,浑像已经死去。
  死亡,陆宁远曾经经历过一次,死得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惨烈。还有更多次,在无数的刀剑丛中,他抓住一线生的希望,然后终于从死亡的刀下逃脱了。
  丧父、亡国、身死名裂、百愿成空,他都经了过来,没什么过不去的,可他万万不能、万万不能经受住这个。多年前的那个腊月十五又一次排山倒海般地笼罩过来,他能从它手底下逃脱一次,可绝没有第二次,他的心脏痉挛了起来。
  刘钦为什么这样痛苦,为什么能喘成这样!
  好一阵子,刘钦终于缓过口气,没有回答陆宁远一句话,又道:你去开封,有功无罪别的事和你无关。
  陆宁远这次听清了,他虽然一时不懂,仍是仓促安抚道:好,好,你别着急。
  在刚才两人谁也没意识到的时候,他的手已经又一次牢牢抓在刘钦手上,刘钦回神,这才察觉,没再挣开第二次。
  他听陆宁远反而不再提开封之事,也渐渐平静下来。陆宁远等了一阵,执着又问:是胸口痛么?你的伤伤在肩膀上是么?我看一看我看看好么?
  不好。刘钦脱口道。
  从他真正恢复意识之后,除去林九思之外,就只允许两个人近身、为他更换包扎、清理伤口,就是朱孝和德叔,其他人一概不许。
  听闻在他病着的时候,徐熙曾为他吮过疮,朱孝向他说起时,他第一反应却也不是感动,只觉诡异,既不相信此事会是徐熙做得出的,又兼一阵嫌恶。
  换药时他如果低头,自己是看得到开在前胸上的那个创口的,简直丑陋非常,令人作呕,更不知背后那个如何。
  他长时间平躺着,将它压在下面,又不透气,想必只会更糟。让别人看去,他实难接受,谁也不行,因此陆宁远问起,他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被他拒绝,陆宁远有一瞬的呆滞。从见面以来,他好像就带着一种木然,又好像惊弓之鸟,摇摇欲坠,现在他抿起了嘴,刘钦知道,之后很久他都不会再言语了。
  对不起可是陆宁远道。
  他微垂着头,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压着他一次一次碾过去。
  刘钦知道那是什么,可不知道他这会儿为什么这样伤心,好像对他十分珍爱似的,既然这样珍爱,之前又不肯来,等他成了废人,且病且死,却又跑到他的床边声声啜泣,何必如此?
  别这样,我没什么事。刘钦看着陆宁远,尽量温和着道。
  他恢复了心神,也就想起了见陆宁远之前就决定要做的事。他要收起那些锋棱尖锐、扎人肺腑的东西,不让它们显露人前,尤其是陆宁远的面前尽管他就是靠着它们才真正闯过那么多生死交界而捱了过来,现在才能躺在床上,同陆宁远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