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陆宁远摇摇头,绝口不提战况如何,拨开他手,在他帅帐当中乱走,像在找着什么,嘴里仍只是那一句话,他在哪?陛下在哪?让我看看他。
  陛下在哪?他在我这儿地缝里呢。秦良弼心道。他这帅帐是临时搭起来的,就这么大,哪有能藏个活人的地方,陆宁远低着头满地乱找,不知道找个什么劲儿。
  你要见陛下,自去就是了,到我这儿秦良弼忽然想到什么,愣了愣,随后摇摇头,心说不可能。
  细品一番陆宁远刚才所说的什么最后一面,摸摸下巴,暗想他遮莫是因为之前睢州解围后直奔开封的事,得罪了陛下,预备着从此被贬出去?那也太悲观,太小心了。
  不过此事的确有待商榷。刘钦说陆宁远直赴开封是自己授意的,秦良弼怎么寻思都觉着不是这一回事。
  在此之前,对亳州城防的一切规划,都是建立在陆宁远解围后就要驰援而来的基础上的,刘钦同他商讨睢州解围之后的对夏作战方略,其中也甚少提到开封。
  谁知后来陆宁远消息再传,人已经往开封去了。
  这么大的事,刘钦能瞒别人,能对他秦良弼丝毫不透口风么?他虽然不像陆宁远那么受信重,可也不是吃屎的,就在刘钦手边上,他还能半句不问自己?
  因此消息传来,他暗地里反复思量,便疑心陆宁远是先斩后奏,也疑心刘钦是见事已至此,只能打肿脸充这个胖子,只是没有实据。今天见陆宁远这般作态,不禁重新给这猜测捡了起来。
  秦良弼狐疑地在陆宁远身上上下打量两眼,摇了摇头。
  陆宁远实在无需如此,打了那么一场结结实实的胜仗,之前的小嫌小隙,还不都给抹了?
  他因为打了胜仗,心情正好,便宽慰道:俺说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陛下对你如何,还用俺说?你刚往开封去的时候,就有人弹劾你了,说得多严重的都有,陛下可一个字都没听,别说召你过来,就连闲话都不许别人讲呢!
  说到这个,他不由又有点酸溜溜的,心想刘钦待陆宁远是真不一般,一个天子对大臣做到这样,那也是做到了头了。
  他意在安慰,陆宁远听在耳中,却微微一凛,痛得愈发上不来气。他简直承受不住,眼前甚至黑了一瞬,几近崩溃,强自稳住了,勉力道:让我见见他,带我过去
  秦良弼被他的脸色一惊,刚才按下去的猜测忍不住又浮上来。试探性地,他问:你说陛下在我营里?
  陆宁远这才看向他,点点头,低声道:陛下在哪?你带我别说这些了。
  秦良弼愈发惊讶,徐大人没知会你么?
  陆宁远怔怔瞧他,眼中仍是哀求之色,好像全不懂他话中之意。哪里像个威震中原的大将?
  他这幅情态,秦良弼如何还不明白,登时瞪大了眼睛,气喘得粗了。
  徐熙是怎么做事的?诈死的事,瞒一瞒普通将领也就罢了,怎么敢瞒陆宁远?这可是一路总兵!
  他不知内情,如何行事?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谁敢担待?对陆宁远都敢如此,对其他人呢?对他秦良弼呢,有没有什么事也作弄了他?
  这姓徐的,亏他一向对他好颜好色,掌了几天行在大权,就当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陛下毕竟还活着呢!
  你听我说秦良弼看着陆宁远的眼睛,徐熙没和你说,夏人那的都是假消息陛下好好的呢!唔不是很好,可人总还在,现在还在亳州城里呢!
  徐熙暂掌着行在大小事务,几路人马战况如何,自然都了如指掌,也知道陆宁远已经轻骑赶来,还有几万人马正在路上,因此他和秦良弼一同进城求见刘钦时,他倒也不奇怪。
  秦良弼上来便问:陛下今日如何?现在醒着没有?
  他离开亳州时,刘钦经林九思诊治之后还昏迷未醒,后来是徐熙写密信告知他刘钦苏醒的消息,他却也没有亲眼见过。
  现在行在内外,全靠徐熙一张嘴,他说什么是什么,偏偏他这人看着油腔滑调,让人放心不下。
  秦良弼倒宁愿刘钦把现在建康的那个冷冰冰的周部堂叫来,同他共事虽然叫人心中惴惴,但毕竟不至被人操弄,时刻提心吊胆。
  徐熙道:今日用了半碗粥。现在陛下正睡着,两位将军晚些再来吧。眼睛落在陆宁远身上,不经意上下一扫,便知道秦良弼已经同他说了,心里颇觉可惜。
  刘钦诈死的消息,秘密知会众将时独独漏过陆宁远,不是他疏忽了,而是有意为之。
  现在陆宁远一身惨状在他面前,又一副三魂丢了七魄的模样,见者简直无不伤心,徐熙却也心如止水,不动半分恻隐,反而多了几分快意。
  他是知道一切前因后果的,同时也知道疏不间亲,日后刘钦怪罪下来,那就怪他好了,他也不会后悔。他今日有命在此,只有一个缘故,若非为了这个缘故,他也不会多事。
  秦良弼脸上现出一瞬间的狐疑之色,但很快又笑着道:那行,那俺就先不回去了,在这儿守着陛下,等他老人家醒了,好亲手把捷报送上。
  徐熙自然没错过他那一瞬间的神色,却也同样笑眯眯道:将军自便。
  两人对话的功夫,陆宁远却谁的话也没听,瘸着两腿,直愣愣就往屋里走。徐熙忙着人拦住,撂下脸道:将军做什么?没听见陛下正在休息么?
  陆宁远让人一左一右拦在前面,顿了顿脚,低声道:我去看一眼陛下。
  他弓着背,身体向前倾着,仍有一股向前的去势。徐熙打量着他面上神色,倒是干干净净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一天之内,先是听说刘钦已死,又得知他还活着,煎熬起落之下,就是铁人也要崩掉个角,何况陆宁远还是个活人。
  他木然着,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先进屋里,看一看刘钦,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子。都说他伤得很重,还中了毒,好像昏迷了很久,他伤在哪里?现在怎么样了?
  可是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徐熙心道。没让守门的兵士放行,自己走上前去,故意道:那等陛下醒了,再看也不迟。几个月都拖得,这一两个时辰反而等不得么?现在就这么冒失闯进去,莫非是苦肉计不成?
  说这话时,他似笑非笑,仿佛开了个玩笑。陆宁远一怔,不知把他话中意听懂了几分,低头瞧瞧自己身上,在原地愣了一瞬,随后摇摇头,瞧也不瞧徐熙,抬脚又往里走,我只是看一看看看他。
  守门的兵士未奉令不敢放行,陆宁远要进,却被两只手拦住。
  他呼吸粗重了,脸色又恍惚一瞬,身上肌肉隆起,衣服上新渗出几道血迹。理智的细丝直抻成一线,他走在那上面摇摇欲坠,却又一次极力压抑下什么,没有坠下,低声道:别拦我嘴唇轻轻打起哆嗦。
  秦良弼怕徐熙有鬼,在旁帮腔道:陆总兵就看一眼,悄悄地进,悄悄地出,也不碍什么事,保管不惊扰了陛下。徐大人,您就通融通融呗。
  徐熙瞧着陆宁远,知道凭几个士兵决计拦他不住,自己再不放行,就要闹得难看了。陆宁远这话退一步听好像哀求,进一步听却是威胁,如果还不放行,他待如何?
  为了行在稳定,也为了刘钦,徐熙本能地规避了,退让一步,对兵士摆了下手,几人便即让出门来。
  现在门就在陆宁远面前了。他却没有马上推开进去,反而在它面前踌躇了,把手放在门上,吸一口气,不见吐出,过会儿却又紧紧吸了一大口,猛地一阵哆嗦,将门推开了。
  第263章
  刘钦醒来的时候,左手像被什么紧紧压着,身侧传来陌生的呜咽声。
  这些天在他床榻边哭泣的人太多,尤其是朱孝的声音,他已经听得不胜其烦,只拿耳朵就能分辨得出是哪一个人在侧。
  今天这哭声却很陌生,他从没听过,声音不大,压得很低,却好像伤心至极,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胃里挤出来似的。
  是什么人在他床边这样哭?
  刘钦抬头向旁边看去,看见的却是陆宁远。
  他跪在床边弯着腰,抱着他的左手,头抵在他手掌心上,颈椎骨像是隆起的小山,只留一个脑袋顶在外面,埋着面孔一下一下正在抽泣。
  在这一瞬间,从刘钦心头滚过的竟是什么?
  他抽了抽手,用他现在所能使出的最大力气,却没抽出,只是惊动了陆宁远。
  哭声一顿,陆宁远扬起一张他从没见过的、满布泪水的陌生面孔急急向他望来。
  你你陆宁远一惊,猛地从地上跪坐起来,向着他直起身,急切地想说什么,从头到脚却猛然一阵痉挛,说不出来,用力把他的手攥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