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林九思把过刘钦的脉,久久不语。
  他不说话,旁人也不敢出声,整个屋里只能听见刘钦一下、一下的大喘。
  他喘了这么多日,喉咙已经嘶哑了,每一下吸气都带着金属摩擦的声音,旁人只见他闭着眼,却不知道他此时是昏着还是醒着,只有将目光又落在林九思的身上。
  朱孝紧盯他,恨不能在他身上灼出两个大洞。徐熙却却对他并不识得,收到消息匆匆赶来,见他一身江湖郎中打扮,对他颇有审视之意。反而是军医当中有人曾听过林九思的名字,对他近些年的所为略知一二,屏气凝神,等着他开口。
  毒入肺腑,救不得了。林九思道。
  他话音落后,朱孝登时呆住,徐熙猛地将脸一沉,一个军医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左右之人却一时想不起来扶他。
  林九思取出药匣,先将什么送入刘钦舌下,又展开一排针,在烛火上面依次烤过,但既然陛下能坚持这么久,或可尽力一试!
  徐熙拦住他,敢问阁下打算用什么法子?
  林九思向他看去,一眼就看出他并非医者,不想解释,徐熙却不肯退让,颇有几分威势压来。
  放在平日,林九思这时已经收拾起东西转身离开,但神色闪了一闪,到底没有作色,只是道:要是不信在下,那在下便告辞了。
  朱孝一急,正要说话,徐熙却忽地面皮一翻,笑道:阁下说哪里话!只是在下也略懂些岐黄之术,却一直未逢名师,陛下中毒之后,勉力略做处置,更不知是否奏效。见阁下胸有成竹,便斗胆请教一二,方才一时情切,将话说得急了,千万请大人恕罪。
  林九思这才知道,原来在此之前是徐熙为刘钦处置的。
  他看过方子,那剂猛药虽然凶险,却下得很好,可说是那时唯一的办法。不是他那副药,刘钦未必能撑到今日,当下对他改观了些,这才勉强解释一二。
  徐熙听得一怔。寥寥数语,他已听出林九思不是什么江湖骗子,但他那法子也实在他揣度之外。
  徐熙深知,自己能胜过一般行医之人,但于医道其实也只是初窥门径而已,林九思所说的办法,以他的见解,分辨不出是高深还是胡闹,更定不下是否能将刘钦交到他的手里,当下瞥眼看向几个军医,瞧他们面色如何。
  朱孝却在他耳边小声道:这是陛下亲自请来的人。
  徐熙又怔怔,片刻后道:那就请阁下全力施为罢!
  刘钦却忽然睁开眼,艰难道:慢着。
  徐熙见他看向自己,心中一凛,两步抢上前去。
  更多的消息一道一道传来,夏人的行踪也已摸清,狄庆出发三日之后,即调军回头,又在亳州外围徘徊不去,既不退军,也不向开封进发,更不像之前那样直薄亳州城下。
  他在观望什么?
  陆宁远安排好城守之事,将黄天艽部留在开封,整顿兵马,一营一营陆续从城中撤出,自己临要走走时,闻风而至的百姓却跑来拦他。
  陆宁远军令严格,这些百姓被拦在军阵外围,进不得他身,只得一声一声喊着。陆宁远没什么反应,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理会。
  旁人同他相处久了,知道他不是后者,出言提醒,陆宁远才惊醒一般,见百姓有话要说,下马过去。
  一见到他,前排百姓就忍不住跪下,后面的人见了,也纷纷跪倒。
  陆宁远一人扶不起那么多人,只能托着最前面的一个老者起来,正要让其他人起身,没给他说话的机会,那老者已经先道:神君,难道您就要弃我们开封于不顾了么?
  陆宁远晃晃神,没法将夏人动向告诉他们,只得道:开封是我大雍疆土,既然收复,就不会再拱手让与夏人,请各位父老放心。我虽撤走,留下来的将士们也一定会奋死守城。
  他说得恳切,然而同样的话这些百姓已经听过一次了。当日开封失陷之前,守城的将官也是这样信誓旦旦地做了保证,可后来如何?
  更不必提商丘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那里先被收复,后因狄庆大军到来,重又失陷,恼怒的夏人在城中大肆报复,城中惨状早已传开,附近州县都有听说。
  尤其当日开封守城的夏人为着恐吓他们,好让他们知道对抗天兵的代价,更是添油加醋一番,又在城中广为散播,早已分不出真假。
  此时听闻陆宁远要走,百姓如何能不惶惶?只拉着他的袖子、牵着他的袍角,不许他离开。
  这一番深情,陆宁远如何不知?他纵然此心如铁,也不是用在这些百姓身上。
  可到了现在这时候,他当真非走不可了,一日也留不得。如果非要做出选择,孰轻孰重,纵然痛苦万分,心如刀绞,也总需掂掇。
  他只能用力按了按攀在他身上的手,然后将它们拂开了,大家放心,开封不会有失,夏人也不会再进城一步。我今日应下你们,就决不食言。
  百姓不肯答应,有人又跪下去,甚至一下下磕起头来,含着热泪,哀哀看他。他们已受过太多的苦,遭过太多的劫,九死余生,实在承受不住更多了。
  陆宁远看着他们望向自己的眼睛,如被什么扯了一扯。被这样的眼睛看着,如何能够抽身?他是为了什么为将从军的?
  然而他嘴唇抖抖,最后仍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道:都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告诉别的乡亲们,不要怕,夏人不会再来了。
  他终于是一块铁石,冷硬下去,还有这里只有大雍的将军,没有什么神君。
  说完,他最后看了这些百姓一眼,转身走了,翻身上马,一扯缰绳拨转了马头。紫骝马长咴一声,载着他往城门方向走去,陆宁远背对着这些眼睛,终于没有回头。
  你说的事刘钦看着徐熙,费力说道:迷惑夏人可以,嗬、嗬但要知会知会朝中重臣、重将
  他不说话时,也喘息不已,硬要交待什么,喘气声听着甚至吓人了。
  徐熙不等他说完便道:是!臣明白。请陛下歇一歇,大夫要为您诊治了。
  刘钦点点头,像是允准了,可两只眼睛不肯合上,向他深深望来一眼。
  他病了这么多日,就算一开始瞒得严实,那也不可能一直瞒到现在。
  更何况夏人到处放出他已经伤重不治的流言,他却始终没有在人前露面,再说自己安然无恙,那怕也难取信于人。
  人心惶惶已是不可避免的了,来探望他的徐熙几个从不在他身前说起此事,但他终日闭着眼睛清醒着,无别的事做,思虑虽然断断续续,可时日长了,总能想出一二三来。
  既然瞒不住,那就没有太大的必要再去瞒,昨天徐熙来找他时,献上一计,他当时没有即刻答应,但又等一日,也只不过是病势愈沉而已,无裨于事,人终究争不过天。
  现在林九思马上要开始为他施针,一会儿说不定还有别的,他怕此时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终于松口。
  可徐熙当真信得过么?
  若按此计行事,一旦自己昏迷过去,行在大权便彻底掌握在徐熙手里了,那时他说黑是黑,说白是白,就是想要矫诏,别人怕也拦不住他。
  朱孝如何是他的对手?而林九思处置之后,他如果醒不过来,又当如何?
  始皇帝一代雄主,死后如何?不过是地下滞骨,梓官鲍鱼!而在他身后,甚至没有扶苏!
  可他现在除了对徐熙点一点头,还能做什么呢?
  第一次,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虚弱,还有隐隐约约的恐惧笼上了他。任他曾经如何呼风唤雨、手扶日月,到如今也只有把手中牢牢攥着的东西拱手让人,再祈盼着他能有所顾念。
  竟至于此,竟至于此!
  刘钦最后向徐熙望了一眼,深深望他,向前伸出只手,想要够到什么,却只是抬了抬手指,忽然眼前一花,意识一点点地淡了。
  岂有此理!
  李椹第一次瞧见这样的陆宁远。
  收到夏人发来的战书,看过之后,陆宁远脸上神情忽然变得可怖,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那张苍白的面孔后面排山倒海而来。
  李椹还没说话,随后就见他猛地收紧了手,向外一扯,将那战书扯成四片。
  李椹几乎从没见过陆宁远发怒,甚至于他这等人而言,现在这样可说是暴怒了,明明和他熟识多年,却禁不住地打个冷战,当下隐隐生出几分惧意。
  他没有敢问那上面写了什么,几乎想要借故告辞,但紧跟着陆宁远又道:竖子竟敢、竟敢这般胡言乱语声音又低下来,好像让人捅了一刀,忽然没有力气。
  李椹低了低眼睛,看向地上的碎纸,脚下却不动,口中道:是约我们何时决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