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解定方死后,陆宁远如今已升任总兵,按制称他一句陆帅,不犯毛病事实上朝中许多人也都是这般叫的。
  其中有人是知道他简在帝心,有意借这一句陆帅讨天子欢心;有人是终于看出陆宁远非池中之物,在彻底够不到他之前,抓紧时间巴结讨好;也有人是真心服仰、抑或是在他身上暗暗寄托了一个那样大的希望,舍得将全天下的溢美之词都一股脑倾在他身上。
  但周章提起他时,仍只称他一句陆将军,和从前一样。刘钦心思敏锐,当然注意到他这原因不明的坚持,兴奋之下却也并不放在心上。
  的确是快!我事先也没想到,就是陆靖方自己,走之前也没敢向我许这个诺。之前的部署都作废了,咱们要抓紧时间重新议一议。
  刘钦语速既快,话音落得又重,自从登基以来,这样的时候实在少有,足见心情颇不平静。
  周章借着烛火看向他,竟看到几分少年时的轮廓,那时刘钦将兴奋、恼怒全都写在脸上,不高兴时只将脸一撂,高兴的时候
  周章微微出神,下意识地打量着他,却不是一个臣子打量帝王。在看到那两只正看着自己的,含着一点笑的、明亮的眸子时,他蓦地心里一惊,像被什么烫到,下一刻匆匆开口道:陛下
  借着这一句陛下,他暗自回过些神,不动声色地又继续道:克定商丘,固然是天佑大雍,只是如此轻取,臣恐未必全是好事。
  刘钦头顶微微一凉,这才知道周章半夜不睡,特意进宫来,竟是为了给自己泼一盆冷水。下意识地,他感到一阵不快,因为之前太过高兴,这不快也就来得愈深。
  他看向周章,周章却微微低头,没有看他,脸上的神色恭谨、平静,却没有旁人对着他时的那股小心翼翼。
  也正因为此,刘钦至今仍高看他一眼,也不由将自己也抬得高了:他居此高位,若不能闻过则喜,久后必致乱阶。周章这话初听让他颇不舒服,但就是这不舒服,反而证明他这皇帝还是做对了事、用对了人的。
  当下将这不舒服压下,问:何以见得?
  周章不知看没看出他刚才心中所想,神色如常道:商丘乃是两国相争的重地,此地轻易易手,夏人朝野定当震惊,不会坐视不理。臣恐其要一改前策,云集大兵于此,朝廷不能不早做预备。
  刘钦一怔,你是说
  话音未落,赵不语悄然现身,在门口道:陛下,薛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刘钦整整心神道。
  因为被打断,周章没有继续说下去,在等着薛容与进殿的功夫,刘钦也同样不语。殿中一时沉默非常,赵不语愈发不敢发出半道声响,脚贴着地砖,一点点挪到阴影中去了。
  宫里太大,好半天薛容与才终于进来。等他出现在殿门外的时候,刘钦已经彻底明白了周章的意思:凤阳一带,经过张大龙和陆宁远两番试探,已经可以确定没有多少驻军了,可见夏人这次出兵,的确意在夺取山东。
  但商丘如此轻易易手,夏人朝廷必定为之震动,当此南阳、开封告急之时,他们定没有胆子再从容收取山东之地。
  推其下一步计划,具体如何尚不可知,也没有探子传来消息,但可以肯定,商丘一带接下来一定会云集大兵,交手的主战场变成此处也未可知。
  战事升级了,之后两边不会再各自以一万、两万的小股兵马互相试探,而必须各自布置重兵,全面开战!
  一旦夏人暂缓对山东的攻势,提前布置过去的熊文寿部,要不要有所动作?是不是能趁此机会,反而收复山东之地?陆宁远接下来是稳扎稳打,在河南南部一带配合二秦徐徐收复各地,还是趁着夏人大军都在山东未及赶回的时间,冒一冒险,直抵开封,看能否收取天功?
  薛容与走上前来,见周章已经到了,惊讶过一瞬,却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同样俯身准备向刘钦跪地行礼,刘钦却上前两步,挽住他手,同样没让他跪下去。
  他这动作自然而然,两人谁也没觉着如何。薛容与恭喜刘钦,刘钦笑着受了,看着他却想:全面开战,所费银钱无算,如何支撑,当真少不了他。无怪他不等明天早上,深夜便匆匆进宫,再晚片刻,恐怕我就要派人将他从被窝里薅出来了。
  又想:以薛容与在军事上的见识,如何通过这一封捷报就想到此处?他背后定有高人出谋划策。
  薛容与自从主政以来,因对朝臣有定升贬黜陟之权,所进行的改革,为着能顺利推行,在刘钦默许之下,也颇有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之势,如此大权在握,他在朝中威望自然也日甚一日,听说很有些大臣暗地里向他投效,今年新科士子,也有许多奉其为座主。不知薛容与这次进宫,是哪位幕后宾的主意。
  他这念头只匆匆转过,面上丝毫不显,故意问:逢时夤夜求见,不会只为向我贺喜而来吧?
  薛容与果然摇摇头,将同刚才周章所说大差不差的话奉上。见此,刘钦心里更确定了,眼下却也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又转向周章,茂澜,依你之见,夏人接下来作何打算,我该如何预备?
  周章答:臣以为夏人已经有备,开封未易轻取,或可趁夏人大军调动之时,力图光复南阳!
  他答得很快,显然来的路上已经仔细思虑过。
  进兵南阳是个稳扎稳打的法子,一来此处附近有数座城池还未落入夏人之手,在夏人大军开到时可作缓冲,二来此处正在两国交界,秦远志在荆襄的驻军易于呼应,东南的粮草也容易供应。
  但当先收复此地,俟夏人大军一至,开封便再难取了,反而如果能先取开封,则南阳定然也入彀中。
  若能收复开封,则大半个河南便已在握,刘钦不能不怦然心动,看向周章的神情便有些欲言又止。
  他目露期待,好像希望周章再说些什么。周章何等聪明,又同他相识有年,自然明白,却只是道:蒙陛下垂询,臣不敢不尽忠言事,以误陛下。
  开封城高池深,城中又多粮谷,据兵部探得的消息,其城中粮草足可支两年有余。商丘既下,开封定然有备,各部兵马,只陆将军一支较近,仓卒间难有后援。以此一旅孤军,如何能克彼坚城?俟夏人援军一到,势必进退两难!
  他所言实在有理,刘钦反驳不得,不免大失所望。一旁,薛容与原本插不进话来,却忽然道:陛下何不问问前线大将们的意见?朝廷毕竟相距过远,许多情形不能尽知,庙堂定策,恐怕未必
  他没继续说下去,在场另外两人却均各自会意。周章微觉困惑,向薛容与看去一眼。
  大势如此,谁来定策有什么差别?就是陆宁远今日在此,料他也绝不敢说出要收取开封的话来。
  在他心里,薛容与实在不是为着讨好刘钦便什么话都要顺着他说的人,实不知他这样说是何用意。
  再看刘钦,经他一劝,果然又生了几分侥幸,点点头道:一会儿便修书前线,然后再定大计。只恨车马太迟,来回总要平白耽误几日,留的时间更少了。
  陆宁远会如何回复?这一刻,周章和刘钦心中同时升起这个问题。
  周章心道:陆宁远非沽名钓誉、好大喜功之辈,料他不敢大言负国。刘钦却忽地想起陆宁远去凤阳赴任之前,不打招呼在他头顶摸的那一下,心中明白,只要他在去信里稍稍表露出想要当先收取开封之意,无论再难,恐怕陆宁远都要尽力一试。
  刘钦想到那时,不由沉吟片刻。陆宁远很少说什么情话,有时又好像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爱他,对这爱刘钦已经见怪不怪、几乎可以泰然处之了,这突然的怜意却像是烧热的铁,不提防在他身上烫出个洞,将他从前到后、霍地洞穿了。
  他竟敢!
  那时候,陆宁远很快回神,带着几分难为情,补救般地抱了抱他,不让他看自己的脸。刘钦也从一瞬间的震惊当中回神,扳开陆宁远使劲一推,就将他推倒在床头边上。
  陆宁远烫出的洞还在他身上,不住有风从他胸口当中丝丝缕缕地涌入,于是掩饰一般,这次他将比平时更加猛烈、更不留情的疾风骤雨布下,简直无温柔可言。
  陆宁远却尽数全收,非但如此,还将两手从他背后紧紧环过,曲起的腿绞紧了他就连那条病腿,也奋力贴在他身上,打着哆嗦、一下一下地使劲。那两只不肯片刻闭上、一直看着他的眼睛
  陆宁远几乎没有吭声,却像是一道水浪,要将他席卷而去了。
  那封信要如何写?刘钦在周章和薛容与的注视下回神,暗暗思忖着。信里可要透露自己心中真正所想?还是不做干扰,要陆宁远自己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