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臣一切取朝廷进止。
  听闻将军新领了大军,这么多人留在江北,如何放心得下?
  臣回京之前已安排停当,请太后放心。
  将军当世名将,能得此一诺,我自然是千百个放心的。像这等国家大事,我这妇道人家,本来也不该预闻,些许闲聊,却也不必放在心上。李氏的话语愈发柔了,我现在所忧心的只有一事,皇帝春秋鼎盛
  正说话间,门口传来响动,脚步好快,竟赶在了宫人通报的声音前面。一声陛下驾到,言语间正被提及的皇帝刘钦袍服翻卷,迈着大步进得殿来,笑道:母后怎么传召外臣入宫了?也不知会儿子一声。
  第228章
  李氏选在这个时间传见陆宁远,便是因为瞧准了刘钦那会儿正在见薛容与,一时半会儿抽不得身。
  他们两个只要碰到一起,大多数时候都是将下人一屏退,两人偷偷摸摸聊上半晌,李氏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她对朝政,一向奉行的是有所闻、有所不闻的准则,对着儿子这样一个英主,她不甘心什么都不知道,但也不将手伸得太长。对薛容与和他现在正在全国推行的事,她知道的不比前朝的那些大臣更少,但像此等未出宫闱的密谈,同样地,她知道的也不比别人更多。
  自从刘钦登基以来,她的父兄姊妹各自都有封赏,族中一时也多了几个新贵,原本被陈执中排斥出朝廷的几个也被重新召回,颇有些煊赫之势。这些人不敢轻易撩拨刘钦,都聚拢在她的身边,时时进宫来早晚问安,送来什么新奇玩意,还将族中的聪颖孩童带来,以给她解闷。
  她蒙受圣宠多年,却子嗣单薄,虽然从来不说,这些年其实常暗暗引以为恨。宫里有了同族少年少女们的欢声笑语,倒一时热闹多了,她也享受了一番天伦之乐,有喜爱的孩子,便留在宫里,有时一留就长达数月。那些孩子的父母倒看不出伤心,反而说这是孩子的福分,借着探望之故,进宫也就进得更频繁了。
  近来有些人借着探望之故,同她说起家常,谈话间,不动声色透露出对薛容与的不满。有些事她也知道,薛容与打击勋贵、打击豪强、整肃贪风,可说是一杆子打翻了半个京城,他们这些人有什么本事,如何能从中幸免?
  但薛容与毕竟还有几分脑子,存着几分克制,没有闹得太过分了,对她的这一大家子人总还留着几分客气,她也就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做的那些事情,他的那所谓的改革究竟有多大意义,她看不出来,但刘钦对改革的态度,她是再清楚不过的。要是跳出来强争,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她于是抚着膝头的猫儿,抬也不抬眼地笑道:不就是收回了几亩田么?咱们家的田也够多了,还差这一点么?
  来人便支支吾吾,互相看看,不敢再多说了。
  李氏身体里流着李家的血,但刘钦身上的血也有一半是她的,她是刘家的媳妇,也是李家的女儿,是两边都要兼顾的,于是笑了一笑,温和地说起别的话题,又聊一阵,随便找了个由头,赏了他们点东西。
  比起薛容与,现在是另一件事、另一个人更让她烦心,而且是烦心多了。她打探得刘钦又在与薛容与密谈,估摸他们同往常一样,又要谈上许久,便趁此时叫陆宁远进宫来,原本只是想见见他,看一看那将儿子迷得神魂颠倒的男子是什么样子,一见之下,不由得大惊失色、大失所望,一颗做母亲的心冰冷冰冷,冷得像是十二月池底的寒冰。
  她不明白,陆宁远这等长相、这等行止,瘸一条腿,还说不出话,怎么有胆量霸在刘钦身边?刘钦又是中了什么邪,总不会是被那姓周的伤透了心,从此什么人都不忌了罢?
  看见陆宁远把净手的水喝干的那刻,她心痛得简直要上不来气了。
  刘钦笑着进殿来,向她问安,问安的话前面却是个问句,她勉强打起精神,应道:早就听说陆小将军威名,平日里却难得一见。今日叫他进宫来,只是看一看他,说几句话,皇帝政务繁忙,便没有相扰。
  她在有旁人在场的时候,称呼刘钦,往往称他为皇帝而非皇儿。刘钦行礼之后,便坐到她身旁。李氏寝宫有两间主位,中间隔着一张小案,平日里她坐一个,另一个原本是刘崇的,现在是刘钦的。
  刘钦笑道:陆宁远粗鲁边将,不知宫中礼数,可曾冲撞了母亲?
  陆宁远向刘钦行礼,刘钦抬一抬手,让他起来了,向他看去一眼,陆宁远也看了看他。
  这等小动作,自然没有瞒过李氏的眼睛。她冷眼旁观,见刘钦眼带安抚,那一直沉闷闷的陆宁远也忽地翻然一变,有什么东西在他二人之间轻轻流过。她忽然如临大敌,明白事情不像自己想得那般简单。
  她也笑道:陆小将军颇知礼数,且是为国做事的人,什么冲撞不冲撞的,哪有那么多的规矩。
  说话时,她有意强调了颇知二字,着意看了陆宁远一眼。陆宁远却没察觉,刚刚把目光从刘钦脸上移开,坐下后手没再往膝头按,仍放在腿上,虚虚攥了攥拳头。
  他像是一块磨圆了棱角的石头,一座火堆旁的冰雕,在悄悄地融化了。
  那样就好。
  李氏估摸着,陆宁远回京之后,只上了次朝,两人还没私下见过,刘钦这会儿应当是急着要走,便故意多拉了几句家常。刘钦也是好定力,全没有半分不耐,也不显出什么心烦意乱的急迫,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得竟比平日问安时还要更多。
  谈话间,刘钦说起国事,有意无意,将话题引去了江北,谈到了淮北流民安置,各分产业之后,百废俱兴,谈到近一年前斩首斡赛里的一战,还有之后几次同夏人的摩擦,明里暗里往陆宁远脸上贴金,简直是像是抖擞羽毛的孔雀一般在向她炫耀了。
  李氏人精一般,如何听不出来,心中暗道:我的好儿子,哪有借别人屁股上的尾巴,开自己的屏的?却也不扫兴,一句句应着,时不时发几句感慨、抑或是惊呼一声、赞许点头。
  这几十年来,她都是这样应付刘崇的,现在将这套拿来应付刘钦,同样游刃有余,只是禁不住在心里想:这小陆是能干,但那又和你不肯立后有什么关系?老解活着的时候,不是照样能干,怎么不见你和他好?面上却仍端着笑意。
  母子俩一句一句聊着,陆宁远在旁边只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出,像是一颗高大盆栽。他连夜过得大江,今天早上方才赶到京城,上午在朝堂上见了刘钦一面,那时却是远远瞧着,看不分明,不像现在这样,若非有旁人在场,不可造次,他只站起来伸一伸手,就能将刘钦够到。
  他们竟已经有一年没见了,看见刘钦走来的那刻,他轻得快要飘起来了。
  刘钦与李氏正说着的话,他只听见了一半,平放在腿上的两手下意识抓了又抓,像是凭空抓着什么。有光在刘钦朝向他的那半张脸上跳动,他悄悄看着,是日光么?太阳从哪个方向照来?被光照亮的那里显得比别处皮肤颜色更浅,侧颈、脸颊那双原本发黑的眼睛被日光照出琥珀的颜色,它们转了一转,朝向他了!
  陆宁远两手猛地一攥,险些站了起来。
  刘钦含笑收回视线,刚才的一瞥似乎只是谈话间的无意为之。陆宁远鼻间喷出热气,五脏六腑如同吊在了一锅热汤当中,咕嘟咕嘟的,实在难以忍耐了。
  就在这时,刘钦站了起来。
  母子间意有所指、指东打西的谈话似乎结束了,陆宁远回神,审时度势,也站了起来。李氏笑着看了陆宁远一眼,这笑是刚才笑容的延续,陆宁远这会儿却丝毫不觉窘迫,甚至连刚才的窘迫也忘在了脑后,更甚至重新觉出她的美丽来。
  她笑的时候,眼睛、嘴角和刘钦那样相像,如何会不美丽呢?
  陆宁远跟在刘钦后面,迷迷糊糊地告辞了。一番煎熬之后,他的腿比来时果然更瘸了一点,哪怕极力控制下,也能看出和常人的区别。他尽力走得平稳了,知道李氏的目光正扎在背上,刘钦走在他前面,他忽然感觉有些对不起他。
  如果自己的这条腿,不是从生下来就
  刘钦忽然回头,放慢了脚步,让一让身子,就同他几乎肩并着肩了,我听人说,你的手臂已经完全好了。
  这会儿还有旁人,他也就只拣些寻常的说,但看向陆宁远的两只眼睛,同样有什么颇不平静地满溢出来。
  陆宁远用全部心神克制着,才没有去拉他的手,因为绷得太紧,脊梁骨都已经轻轻打起了颤,你陛下,陛下送臣的一套弓,臣已经能开最重的那把了隐隐约约,连声音都有些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