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秦良弼张大了嘴,久久说不出话来。他的内心像是被什么一次一次撼着,一个无比沉重、也无比迫人的东西在他背后忽地现出身形,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他。
  他动了动嘴,没发出声音。战场上,就是最凶恶的敌人,也不过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谁也不比谁多个脖子,你只要活着,取胜的希望就是再小,那也不是完全没有,怕他何来?
  多少次,他让夏人主力围攻,横下条心甩开膀子,冲上去就是同他们干他娘的,不就是夏人么,老子见过,没啥怕的!
  但现在正在他背后的秦良弼但感骨寒毛竖,一阵恐惧、一阵无力从背后啮住了他。他慢慢闭上了嘴,半晌之后,怒喝一声,碗大的拳头在桌上一敲,一张红木桌子断了条腿,哗啦啦地倒了。
  后来那封信自然是没送出去的。一个月后秦良弼入京述职,莫名也被解了军权,虽然非但没被幽禁,反而还被提拔到了高位,每隔一日就能身着绣狮朝服、腰悬金鱼玉带,人模人样地出入宫廷,但他心中实是又恐惧、又愁闷,某天听闻又给陆宁远议出几样新罪,终于忍无可忍,入宫觐见。
  他伏在地上叩过了首,起身抬头,口中开门见山地道:陛下,那陆宁远
  他没有说完。刘缵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像是两把刀子,已经悄无声息地抵在他脖子上面。多少年战场上死里逃生的经历让他有种近乎本能的反应,当即住了口,呆呆地愣在那里,片刻后生硬地转了话题。
  于是脖颈下的刀子悄然移开了。
  这就是秦良弼唯一为陆宁远说的一句话,或者说是半句。此后陆宁远此人便从他生命当中彻底消失,在他以谋反之罪被处死、被草草下葬的那日,他也没有去看过他一眼。
  陆宁远生前打过的许多仗,渐渐都不再被人提起,有些在朝堂上、在国史中被隐去了,有些则被张冠李戴,挂在了别人名下,那时候已经告老还乡的秦良弼也被挂了几个。
  他澄清不得,也不去澄清,照单全收,不论别人说什么,都默认下来。他是北方人,老家已回不得了,便在江南的山外青山楼外楼间悠游山水,购置了好几处田产,筑起高楼,携着许多美妾,日日笙歌美酒以自娱。
  后来雍夏间又有战事,天使赍旨而来,他抖擞精神,慨然披挂重新出战,行至一半,不知朝议究竟如何,竟然命他将军权交与旁人,就此换帅。他于是又回到山水之间,每日约上三五好友,斗酒游船,欢笑取乐,心中之语从未吐出半分。
  直到又十年之后,他已老迈,某日吃醉了酒,仰望得天上大雁北飞,头随之转了又转,忽然,帽子从头顶脱落,掉在地上,他忽然情难自制,指着自己已经秃了的脑袋,对旁人道:看到了吗,你头顶上戴着这个帽子,就犯了忌讳,人家看不顺眼,就想给你摘了,戴一天,就犯一天的忌讳。犯的忌讳多了,人就不知道在哪啦。
  他当真老了,说的话也是车轱辘话,来来回回缠夹不清,但话中之意,旁人听来十分骇人。
  摘了好啊,摘了好,今天不摘帽子,明天就要摘你的脑袋!把你像只鸭子似的提溜起来,抻着你的脑袋抹你的颈子,到时候你帽子倒是还在脑袋上,可脑袋就不知道又在哪了。
  夏人不长眼啊,他没长眼睛,当时没给我这脑袋割了去他一手掐住脖子,另一只皱纹密布,却仍是又黑又粗、结实有力的大手在脖子前面作势一划,虽只一个动作,却透出一瞬间的杀气,口中却是颓唐道:要是当时割了,后来也就不会惹人烦啦。
  他醉酒之后,眼神又糊涂、又尖利,直视着席间一个来探望他的旧部,呵呵笑着对他道:你说你能打仗,打下多少多少土地,杀了多少多少夏人,有什么用?嘿嘿,嘿嘿,到头来还不是让人给拿在手掌心上,说你什么就是什么!
  说着抬手一指。被他指到的那个旧部已是震怖失色,满面发白,杯中酒不觉洒了一半。
  秦良弼好像没看着,打开侍妾惊慌扶过来、想要止住他的手,自顾自地又继续,听说你来之前,刚又打了败仗、签了和约?是么?是吧!好好的土地,拱手就让给了别人。早知道今日,当初东跑西跑是为了什么?啊?死那么多人,又是为啥?何必战呢,何必守呢!当日建康让人团团围住,就差那一口气
  建康城守战,是陆宁远成名一战,秦良弼没提他这已经死去多年、半成禁忌的名字,在座众人心中却同时现出这三个字陆宁远!
  那一口气,到底为什么吊住?为什么呀?
  没人说话,只有秦良弼老迈的声音响起。
  呵呵,呵呵我算是看明白了,人他娘活着啊,没什么是自己的,就是我现在吃的这口饭,喝的这口酒,落进肚里,那是我自个的,但明天又要变成屎屙出来,也没什么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哈哈!嗨!不提,不提了,吃,吃,喝,喝!来
  他像是忽然酒醒,从地上捡起帽子,戴在头上,两只老手哆嗦着,怎么戴也戴不正。侍妾忙伸手帮忙,好半天,终于戴稳。秦良弼仿佛完全忘了刚才的话,热情招呼着或沉重、或流涕、或仓皇、或面面相觑的好友,极力张罗吃喝,恢复之前的宴饮之乐。
  他已过了耳顺之念,儿孙满堂,活也活到头了,这事之后,就等着朝廷赐死他。可是等来等去,始终没有回音。
  他不知道是这些好友和旧部刚刚好每一个全都守口如瓶,还是刘缵得知之后,顾念旧情,终于放过了他,抑或是觉着他已经离开军旅多年,不成威胁,便以无言的轻蔑漠然以待。总之,谁也不知原因,他后来还是没出什么事,安安稳稳活到了善终,死后还得了一个不错的谥号,极尽哀荣。
  人常说在他坟头上,每有大风刮过,便有战马怒嘶之声。又过几十年,马嘶声终于也听不见了,只剩下树木掩映,绿草如茵,坟头的花年年自开自落,正是那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
  但这些事,此时已经远远望见平台的秦良弼自是永远无法知道的。这个时候,他见马上就要见到刘钦,停下来理理盔甲,正瞧见陆宁远从殿门外出来,一时瞪圆了眼睛,然后撇了撇嘴,迈开大步往前走了。
  第197章
  秦良弼一身全甲,走到殿外,自觉解下刀剑,就要往里走,却被内侍拦住,告知盔甲也要脱下。他愣了一愣,小声打起商量:能不脱么?脱了俺里面就剩下内衬,咋见人。
  内侍不肯通融,只正色道:将军且住,御前面圣自有制度,岂能带甲上殿?
  秦良弼瞪了瞪眼睛。
  他没有像熊文寿那样一身常服,特意穿了这么一身威风凛凛的盔甲,其实有那么一点自炫之意。
  虽然同夏人这仗他前面打得不漂亮,一度落败,但后来几次力战,也算找回了场子,今日顶着明盔亮甲进宫面圣,也是在刘钦面前露一露脸。
  毕竟江北一别,至今已经二载,他怕刘钦对他的印象不深,忘了他是一条怎样响铮铮的汉子,这便特意穿得打眼,希望刘钦一见之下,就想起二人在江北并肩作战的那段日子。
  正为难间,里面,刘钦高声道:直接放虎臣进来!
  秦良弼精神一振,瞧了那内侍一眼,然后把胸向上一挺,大摇大摆地进了。
  说是大摇大摆,其实也只有起头的一段。刚一进到门里,见到刘钦,下意识地,他便像耗子见了猫,不敢大步走了,越往里走,便越觉拘谨,说不上前倨后恭,但步子的确越迈越小。
  忽然,殿首的刘钦微笑一下,给虎臣看座。
  宫人导他到了一把椅子前,秦良弼虽然有时行止粗俗,却也是个颇乖觉的人,哪敢借坡下驴就势便坐,先对刘钦行了一礼,道:陛下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自从江北一别
  他这开头竟和熊文寿一模一样,刘钦不由再度莞尔。秦良弼一直觑着他的神色,见状底气更壮,继续道:臣日日想见陛下,惜乎难睹天颜,只能在书信当中,那个,聆听圣诲
  他这话是事先从幕僚处学的,一早就背诵下来,自觉已经滚瓜烂熟了,谁知到这儿见了刘钦,又有点想不起来。但他也不怕,边背边编,也囫囵了下来,最后以一句问话结尾:不知近来圣体安泰么?
  一切都好。刘钦也有模有样地答道,指指椅子,以后见我,这么多客套话可以免了。坐罢。
  秦良弼见刘钦不和自己生分,心里一宽,但马上就发觉两人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远。从他进门之后,刘钦已经对他笑了两下,他便大起胆子道:这椅子太远,臣挪得离陛下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