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刘崇对他毕竟还有父子之情,哪怕已经有所忌惮,但绝不可能动杀心,只要他不是带甲进宫,就不怕过不去刘崇这关。
  他自己的谋划,事先已推敲许久,谋事在人,能做的他都已经做到,再没有别的余地。
  至于陆宁远
  刘钦昂首走过一座白玉桥,目不斜视。他心里清楚,那不是赌,而是板上钉钉,陆宁远不会负他,绝对不会,除非他全无识人之明,被陆宁远骗过了,那样他死也应该。
  因此他进宫来,既是豪赌,又不是豪赌,他这一条性命,除去交给幽微天意、交到刘崇刘缵手上之外,还有一半,尚牢牢攥在他自己手里,不然他也绝不会甘冒此险。
  就这样,他一路走到殿门外边,暗处窥伺着的伏兵都不曾做声。刘钦脱了鞋、卸下武器,让宫人引入殿里。
  闻声,周章、刘缵一齐回头,刘崇坐在椅子上面,威严的目光向他扫视过来。
  刘钦小步上前,伏地叩首,参见父皇!不知父皇深夜召见儿臣,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敢就这样入宫,还有一个原因。
  他母亲在后宫当中经营日久,很是有些笼络人的手段,不然当初也不会一举夺得皇后之位,又将他送入东宫。早在江北时,母亲就曾通过宫人向他传话,母子二人远隔千里仍能有所联络,后来刘钦才知,母亲所用宫人不止一个,哪怕她现在已入冷宫,那些人也尚可为他所用。
  在去找周章之前,他就有所安排,让一个在刘崇身边侍候左右的心腹大珰替自己传递消息。如果刘缵进宫之后,刘崇的反应对他不利,则不传任何信号给他。只有确认安全,大珰才传递消息给望楼上的宫人,让他在自己经过宫门时,将楼上的灯笼遮挡三下。
  之所以这样安排,而不是发现危险才发信号,便是防备这颗棋子提前被人挖出,明知有危险却无法向外联络。这样刘钦经过宫门时,如果发现灯笼不变,无需追究原因,只要知道情况对他不利,便会当即反身逃脱。
  把守城门的守军他已联络好,待他与陆宁远等人会合之后,便会马上逃出建康,再谋出路。反之如果灯笼闪动,便是暂时安全,他才考虑入宫。
  当刘崇向恽文石下令时,一个宦官悄悄出去。他没有离开太远,只是对远处巡夜的侍卫轻轻点了点头,最末尾的一个侍卫在队伍转过一个角落时悄声脱队,向望楼跑去。于是刘钦经过宫门时,抬头一望,便见楼上灯笼连闪三下,这才抬脚进来。
  只是那宦官悄声回来时,忽然被两个禁军捉住,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抹了脖子,尸体被迅速拖下去,落在地上的血迹也被迅速拭净,不过片刻间,殿外又恢复了刚才的悄无声息。
  刘钦踏入殿门时,刚刚好就从刚才宦官被杀的地方走过,但地上几无血迹,天色又黑,他全然无法注意,只在跪地之时,眼神暗中一扫,在殿内不见自己安排下的那个大珰,才意识到有几分不同寻常。
  他伏地行过礼后,抬起头来,全不理会紧紧盯着他的周章,一错眼看向刘缵。视线相交的一刹那,有如两股绳子猛然缠绕在一起,兄弟两个看向对方的眼神当中,俱都现出几分志在必得。
  在这一刻刘钦知道,刘缵早挖出了自己的这个眼线,是故意让他给出信号,放自己入宫来的。他不给自己逃出京城、东山再起的机会,是定要在今晚彻底除掉自己不可。
  而视线相交的这一刹那,刘缵也马上清楚,刘钦此来,是为杀他而来。他有筹划,刘钦也不是无备而至,只看是谁棋高一着罢!
  第140章
  刘崇没有马上回答刘钦,而是看向刘缵,意在问他当初他说刘钦意欲谋反,定不敢来,如今刘钦人来了,他有什么话说。
  刘缵确信刘钦被传召后一定会马上明白他谋划已泄,也知道一旦进宫,自己就算把他攥在了手掌心里,见他竟有这般胆色,竟然当真若无其事地进得宫来,倒有几分佩服。
  但他料想刘钦定不肯不做任何打算便只身前来,他原本三日后动手的计划一定会提前到今日,只要太子府、武库有一处异动,那便能顺理成章地定他一个谋逆之罪。
  而如果刘钦当真定力了得,始终不动,那他今日进宫于御前所说便成了存心诬陷,刘崇定对他起疑,再一调查他的消息来源,他的一应安排也有极大暴露风险。与其如此,他不如先下手为强,当即传令恽文石动手,趁着今夜的天赐良机一举除掉刘钦,免得夜长梦多。只盼不会走到这一步罢。
  他低了低头,答刘崇的话道:父皇,太子刚刚进宫,风尘未洗,恳请父皇赐座少歇。意在让刘崇再等一等。
  依他对恽文石的密嘱,只要东宫、武库有一处交起手来,便要放起大火、人马喧腾,声势弄得越大越好,尽量让宫里听见动静。望楼上的宫人瞧见火光,定来报告,那时候父皇定然要召恽文石所部禁军前来控制住刘钦。假如刘崇举棋不定,以交战的具体情况不明或是别的什么缘由推脱,不肯对刘钦下杀手,那时恽文石便会代他下这个决心。
  如何还没有动静?
  刘钦看看刘崇、看看刘缵,一脸不明所以。他这神情实在逼真,虽然在生死关头,刘缵见了,却也暗中发了阵笑。刘崇神情却愈发凝重,坐在龙榻间沉默着,烛火离他很远,他的半边身子都覆上漆黑。
  这时,刚才刘钦进门时负责在他身体上下摸了一通的宫人小步上前,在刘崇身边耳语一句。刘崇点点头,看向刘钦的眼神软下几分,只是眉头仍高高皱着,看来还有心结未解。
  刘钦看着,面上仍是一副疑惑之态,心里却如明镜一般。刚才那宫人仔细摸过他身上每处,除去检查他有没有暗藏刀剑之外,便是检查他有没有在衣服下面穿戴盔甲。
  来之前刘钦曾想,要不要在衣服里面穿一件贴身软甲,从外面看不出来,不会让人生疑,等真交起手来,有铠甲保护总比只凭肉身强上太多。但他想了一下,还是没穿,果真选得对了。万一此时他身上着甲,被宫人发现,马上形势便要急转直下,刘缵定要落井下石,趁机置他于死地不可,那时区区一张软甲还能保下他的脑袋不成?
  宫人送上矮凳,刘钦谢过,在上面安然而坐,又捧过给他的热羹,转动勺子凉了凉,往嘴里送去,当着两人的面吃起夜宵。这时候刘缵已没有心思看他的神情,时间一刻一刻过去,外面却始终没有动静,他两手手心都渐渐泛起潮意,在刘崇时不时的打量之下如坐针毡。
  周章脸色微白,下意识前倾着身体,在椅子上并不坐实,像是随时都要站起。他几次看向刘钦,刘钦却像故意似的,一眼也不看他。
  又坐一阵,刘崇向周章看去一眼,然后对身后宫人吩咐几句。宫人一怔,随即马上领命去了。等人走后,刘崇让人推开大殿各处窗户,把风放进来。一轮弯月隐在宫墙宫树后面,没有洒下半片清晖,窗外但见得一个个深黑色的轮廓,仿佛长脚似的,一步步向着这间宫殿联翩逼来。
  忽然,不远处喊杀声大起,殿里所有人面色登时一变。周章、刘缵霍然站起,刘崇猛地转头,朝出声处看去,刘钦坐着没动,手却使劲攥紧了羹碗,蓦地里神情一厉。
  是什么动静!
  刘崇目光如电,猛地向刘钦射去,在他身上却只一转,马上照向刘缵。刘缵面上先是露出喜色,随后忽地一怔,如同烧干的水,只留一圈痕迹板结在脸上。周章脸色惨变,却不瞧窗外,又一次看向刘钦。这次刘钦终于回看了他,看向他的眼神却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冷冰冰的,如同瞧着一块石头。
  听声音,是从宫里来。
  不知是谁说的这样一句。刘缵心神大震之下,甚至不及分辨出声的人是父亲还是弟弟,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巨大的疑问盘踞在他心中:如何宫外全无动静?他甚至不敢去想,现在宫里作乱的到底是谁。
  一个浑身是血的宫人踉跄着跑上殿,见到刘崇便即跪倒,因跑得太快,跪倒后去势不停,在地上拖出长长一条血带。刘崇从椅子上慢慢站了起来,两眼狠盯住他,就听宫人焦急道:不好、不好了
  这时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到了他一人身上,每人都紧紧盯着他那两片张开的嘴唇,拿全部心神听着从那里面吐出的话。可偏生他惊慌之下,愈发地语无伦次,连说两句不好之后,便大张着嘴,几次翕动嘴唇,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只听得几人心急如焚。
  刘崇喝道:什么不好?还不快说明白!
  那人浑身一震,激灵灵如梦初醒,终于道:禁军首领,禁军首领恽文石反了,现在正、正杀过来!宫门守卫抵挡不住,眼看、眼看就要过来了!
  刘崇猛地瞪大了眼睛,露出愕然之色。刘缵脸色微变,片刻后却忽地猛一咬牙,向着刘钦走出一步。刘钦始终坐在椅子上面没动,鬓角却微现汗意,在满殿烛火摇曳之下,粼粼地闪着微光。周章怔了好大一会儿,某一刻却忽地回神,同样向刘钦走去,却不是一步,而是几步走到他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