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至于第四李椹顿了一顿,终于不客气道:连日苦战,伤亡巨大,各营所俘流寇,均自行收编实军,非独陆副守备一人如此。待天使看过当日与翟广诈和情况后,便可知陆副守备同翟广全无交往,收编其残部也是依国朝旧例,绝无他意。请天使试想,扎破天新破,翟广入鹅笼镇之后那几日,附近只陆副守备一路官兵,其与翟广拼死力战,方才将其拖住,等来大军合围,所部死伤十之六七,余人也都各个负伤,体无完肤,若非实心抗敌,岂会如此?还请天使明鉴!
  御史答道:陛下命本官前来,就是为查实此事,陆副守备功罪如何,本官自要详查明白,不必多言。
  李椹觑他面色,又暗地里向邹元瀚看去一眼,心里咯噔一声,没说什么,叩了下头站了起来。
  等回营时,陆宁远不要人搀扶,自己跳下了马,右脚落地,但还是踉跄了下,向前栽去一半,幸好扯紧了缰绳,勉强稳住,又站了起来。常骑的马颇通人性,在他扯紧缰绳时稳稳站定不动,等他站起,亲昵地拿脖子蹭了蹭他。
  陆宁远没有像平时那样抚摸它,只是把缰绳交给韩玉,自己就拖着脚步往大帐走去,一瘸一拐的,走得十分艰辛,总像是下一步就要栽倒似的。李椹走在后面,步子压得很小,走后面慢慢地跟着,心里颇不是滋味。
  张大龙从刚才心里就憋着火,让李椹拉住了,没有吭声,这会儿见陆宁远走得栽歪,又要上前,没想到又被李椹拉住。他一下毛了,嚷道:你总拉我做啥!
  李椹忙看陆宁远,见他头也不回,忙对张大龙摇摇头,低声道:让他自己待一会儿吧,咱们晚点找他。怕他没事干,忙又道:那天和翟广扎破天他们都说了什么话,你帮我一起回忆一下,你站得近,听得清楚。
  张大龙骂骂咧咧地跟他走了。
  陆宁远独自进帐,一步一步走到案前坐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把一只手按在上面。上一世,这一世,在江北,在江南,他是拥十万之众,还是籍籍无名,一切竟然全都一样,没有半点差别。
  他虽然不算聪明,对朝政也知之不深,但也知道这些弹劾是为什么而来的,知道他们的源头在哪。
  说来可笑,上一世他是刘缵深为倚仗的淮北长城,这一世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绊脚石,用到他时千好万好,用不到时一刀杀净。换了刘钦,又待如何?上一世的刘钦看他,便如这一世的刘缵,那上一世的刘缵,会不会是这一世的刘钦?
  他心中那一点遥远的希望忽忽闪烁着,像是茫茫黑夜当中的一豆灯火,他不知道奉献出自己的一切之后,是不是当真能把它抓到手上。
  刘钦派来报信的使者终于找到他了,带来已经迟了的提醒他恐怕要生变的消息,陆宁远听过之后,就让人走了,仍是自己一人在帐里发呆。
  一个多少次他都避免去想的问题涌上心头:这样选择是对的吗,他现在可是走在和上一世不同的道路之上?
  从前他想,刘钦行反叛之事,所以死了,凶手是他;他失了圣心,所以也死了,杀他的人是刘缵。但现在他明白,他们两个都不是被这样简单就杀死的。
  他这件玩物,不是被某个具体的人置于股掌之上把玩,而是被什么更庞大、更深远的东西捏在手上。从前他从未看清过它的面貌,也从未想象过它,但今天向它只瞥去一眼,看见它那巨大的身形和它缠缚在自己全身的丝线,在这一瞥之后,就再也回不到之前了。
  他这一生对付过许多敌人,无论再是兵强马壮、不可一世,他也应对了过来,从来没有生出过惧意,可是面对着这样一个充塞天地的庞然大物,却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知道自己做什么也没有用,用最强的劲弩、最利的刀刃也砍它不断、挣它不脱、打它不倒。
  他已隐隐看到,不止是自己,邹元瀚、陈执中、崔孝先、张大龙、李椹,他们所有人的头顶都有一根同样的丝线,都是这巨物手中的提线木偶,看似举止自由,可其实一举一动都不由己。
  刘崇,刘缵,刘钦不过是从这巨物身上伸出的一根根小小的触手,远不是巨物本身,也不过是和自己一样在被其驱使着,心甘情愿。
  刘钦或许是不一样的,因为他给他写了那样的信。刘钦又是一样的,因为他同时也让他妥善藏好扎破天。
  他忽然感到一阵比初见那巨物的瞬间更为剧烈的痛苦,排山倒海而来,将他揉得碎了,但余光一瞥,那件火红色的袍子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摆在一旁,他转过眼木然瞧着,痛苦的激流退去了,留在心里的是一块一块的担忧。
  弹劾他,只不过是项庄舞剑,其意却在沛公。不知道刘钦在建康还好么?他默默地想着,忽然,韩玉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有人在营外说有要事求见,看装扮像是什么人的管家,要见么?
  第111章
  陆宁远并不起身,隔着帐帘道:把他带来吧。
  他压下心绪,坐着不动,就见一个三十来岁的人被带进来,看样貌肤色像是城里人,但衣服洗的发白,两边袖口各有一个补丁,差一点捉襟就要见肘。
  近来大军转战各处,营里一应物资全都十分匮乏,就是粮食都剩的不多,就更不必说有什么茶叶了,陆宁远就让人送上一杯热水招待,问:你来找我是什么事?
  韩玉倒有几分识人的本事,那人好像当真是个管家,一开口便道:我家主人要我
  陆宁远抬了抬眼。
  来人脸上写满了讨好,要我对将军言道:‘学生乃关中人,科举入仕,在湖北为官数载,因不得陈尚书之心,深受排挤,这些年沉沦下僚,始终不得伸展。听说将军深受东宫器重,不知道可否帮忙引荐?’
  陆宁远听过之后,连问他家主人是谁都没有,就神色冷淡地送了客。刘钦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崔允信了,实在也不必再添一个,身边这样的人多了,对他恐怕有害无利。
  之后朝廷来的人入营中进行调查,但也没有问过太多,似乎只是走个过场,不出三日就回京了。陆宁远对他们的调查结果并不在意,在朝廷的处置下来之前,照旧做着自己的事,每日督促士卒操练,一有空闲便去巡查各营。
  因为战事稍歇,天气渐暖,他的左腿也渐渐转好,虽然走路还有点瘸,却也不会再那样终日剧痛不止了。
  没想到朝廷的使者刚走,前几天刚刚求见过他的那个管家便又来了。陆宁远又一次答应见他,却当先道:如果还是上次的事,就请回吧。
  管家忙摇摇头,一脸谄媚地道:我家老爷这次让小人对将军说,他对陈执中辈恨之入骨,那里有对他们那一众南蛮不利的消息,将军若是肯亲去见他,他愿意把这些交出来,与东宫共同对付他们。将军把这些带给东宫,东宫必定大喜过望,对将军善加嘉奖,我家老爷从此就也好立身了。
  陆宁远怔了一怔。他本能地感到一阵厌恶,但想到刘钦现在的处境,又忍住了,没有即刻赶人。
  数日前他曾去信问刘钦处境如何,前天刚刚收到刘钦的回信。刘钦在信中说了很多,提到宫里帝后不和,他母亲被勒令闭门思过,险些被打入冷宫;提到刘骥已经离京,他把前些天李椹查到的一些情况当成石子扔了出去,先借刘骥在皇帝面前吹一吹陈执中的风;提到朝中开始有人弹劾起他结交大臣之事,他为避风头,同崔允信等一干北人的来往明面上已经少了,宴饮游猎也不再参与;提到朝廷对流贼残部的赈抚款还没批下来,朝堂上争论不休,恐怕要再多等几日才有定论;还有提到他自己最近饮食起居一切如常,并未生病,又提到那树梅花,说他已经收到,收到时枝上的花还未枯败,最后提到京城的早梅也已经开了,明媚可爱。
  后面的陆宁远并没有在信中发问虽然他心里当真很想知道。但刘钦不问便自答了,事无巨细写了整整数页纸,就像站在他面前同他说话一样。
  陆宁远没去看来人,垂眼看着帐角,回忆着刘钦信中的话。这是一个献刀人,刘钦现在或许刚好缺那一把刀子,去在朝堂上同刘缵他们厮杀。但那话里明晃晃不加修饰的恶意,让他不能不生出疑虑。
  明知这是一只食肉饮血的蛆虫,还要往刘钦身边放么?
  他眼中忽然又现出了那庞然大物,从它那巨大的身躯伸出只小小的角,把刘钦缠裹在里面,蚀去了他的面容,将他变得和半挂在它身上的无数人一样。然后世上就再没有他了。
  但马上,他想起在同翟广的战事还未息时刘钦的那封来信,要他除恶务尽,救民水火,不必他顾,蓦地下定决心,神情一耸,厉声将人赶了出去。
  或许刘钦当真需要这个人,需要他的这些消息,错过了这些,刘钦就要陷入危险,要被被刘缵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