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前些天他仅凭着分兵后仅有的一千余人,就把几好只夏人夏人骑兵耍得团团转,让他们白白劳师劳饷,到最后也没摸到他衣角一下,至今想来,仍不禁引为快事。
  可他再怎么如何,也不至于认为这是自己的功劳,当日要不是陆宁远,他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拼死一战,甩脱夏人追兵,带着不知还剩下几个的残兵败将仓皇逃进睢州城,哪能有现在这般从容。
  现在陆宁远也在,他几乎很难想象这座城池会守不住,想象兵败城破时是个什么光景。况且为万全计,探到夏人有往这边集结的动向之后,他即以太子身份向附近各地守将发书让他们前来救援,料来不出半月,周围一带的援军即陆续可到,那时夏人识趣退走还好,要是胆敢不退,定要他们有来无回。
  这时夏人只有前锋赶到,因着人数太少,还犹犹豫豫不敢攻城,只是在城外扎下营寨,等着后面大军开到。战争的浓云才刚刚在天幕尽头露出一角,还没人知道以后在这座城里将是怎样一副惨烈景象。
  城门还未完全关闭,允许百姓在白日进出,每日都有兵士在城门口严格盘查来往百姓的身份,防止混入夏人奸细。
  城里市集每日还在开放,只是萧条了些,米价开始上涨,但寻常人也还负担得起。城外村落许多居民还在家中观望,不曾迁进城,其中就包括刘钦带来的数千流民。
  睢州城容纳不下这么多的额外人口,因此只能暂时把他们安顿在城外,准备等夏人的危机解除后再徐徐图之。
  刘钦出城去看过他们一次,还曾又见到了那对一时改变了他心意的母女这次他逗弄了一阵婴儿,还同它的寡母交谈过几句,问到了她的家乡,话赶话时还当着她和在门口、窗外伸长脖子观望的其他流民的面说出定要收复他们故土的话来。
  说来奇怪,之前他看这些人没有什么感觉,甚至危急关头还觉着颇为累赘,但当为了他们不惜把自己的性命也抛舍出去过一次之后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的决心,而后来他也没当真遇险但在那之后,再看他们,好像就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又坐了一阵,回到城里,见军士不住往城头搬运石头、木料,有条不紊,也就没再过问,想着近来每天都要收到的几十封互相矛盾却又每个都言之凿凿的军报,没注意到什么时候陆宁远已经站到旁边。
  当他回过神来时,陆宁远似乎已行过了礼,还对他说了句什么。若是旁人,刘钦大可若无其事地让他再说一遍,但这些日下来,他对陆宁远已暗暗生出几分敬意,加之对他有收服之心,闻言只唔了一声,没说自己没听见,冒了个险,含糊应承下来。
  陆宁远道:如此,臣就去准备了。
  等等。刘钦无法,只得道:你刚才问什么?
  陆宁远道:夏人大军将至,臣以为应当将附近百姓全都迁进城内。此外臣准备去城外驻军,以作应对。
  他说的这两件都是大事,刘钦向他瞧去一眼,暗怪他刚趁自己没反应过来时转身就要奉命行事,差点就这么把自己糊弄过去。他定定神,先不急去,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陆宁远一愣,好像局促了下,但随即应道:是。
  睢州衙门专门辟出了一块作为刘钦暂时的住处,他把陆宁远带去会客的花厅,着人看茶之后,即屏去旁人,只留下他们两个。
  刘钦与陆宁远对面坐了,却不急着说话,见屋中稍暗,起身拨了拨灯。
  陆宁远见他起身,慌忙也站起来,等他回身坐回到椅子里面才又坐下,两手一开始放在身侧,后来平放在大腿上,紧紧贴着膝盖。
  刘钦见他束手束脚,好像浑身都不得劲似的,暗暗觉着好笑,忽然起了捉弄的心思,于是故意迟迟不开口,只是盯着不远处烛台间的一豆灯火,默默出神,让陆宁远乱猜自己叫他来的意图。
  谁知他不出声,陆宁远也一声不吭,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上一下,半点声音也不发出,要不是刘钦现在眼睛复明,能瞧见他,真要疑心他是不是不在此间。
  这么耗上一阵,他不知道陆宁远有没有惊疑起来,自己先受不了了,觉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咳了一声,忽然道:靖方,我在夏营中的经历,还不曾和你说过吧?
  陆宁远问:殿下愿意同我讲么?
  刘钦见他自觉地没再称臣,颇感意外,向他脸上看去一眼,陆宁远也正看着他,刘钦视线一转,就正对上了他的眼睛。
  下意识地,他又想到被杀的那刻,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茶杯,但马上整整心神道:要只是对你,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那日我在夏人营中含垢忍耻以图苟全性命,是如何为其所辱的,那般滋味你恐怕想象不到。
  他稍稍错开眼,不再同陆宁远对视,视线一低,看着他放在膝头的两只手忽地捏成拳头,他们瞧我哪怕只是夏人的寻常杂役、一个芝麻大点的佐领,看我时都好像在瞧着猪狗你被那种眼神瞧过没有?他看你,但眼里没你,你说一句话,他们不生气,反而觉着惊奇,觉着有趣。
  他们是人,也知道你是人,但打心眼里觉着你和他们不一样,是比他们低一等、劣一等的,天生该被他们杀,被他们驱策,让他们赶得到处乱窜,把花花江山全让出来。
  可他们说错了吗?刘钦站起来,烦闷地在屋中走动,那日我以降将身份随夏人上战场,亲历两军交战,眼睁睁看着我雍军让他们只一击就作鸟兽散,抓我那人,那个叫呼延震的,一个小小的参领,杀得刀都缺了,就是真的杀猪屠狗,猪狗也要叫上两声,咬人一下,哪有那样让人杀的!
  他杀够了人,还对我得意洋洋地自炫,你道那时我想着什么?他在陆宁远面前猛顿住脚,低头直视着他,目光紧紧攫住他的眼睛,我想总有一天,要让他把今天说的话吃回去,让他们把占来的土地、欠下的人命连本带利地还回来,把他们赶回塞外,毁了他们的王庭,再给他们赶出漠南,赶出漠北,让他们也尝尝被人追亡逐北、无家可归的滋味!
  他说到这儿,声音忽高,可这事由谁来做?解平仲么?他老成什么样了!熊彭祖么?他不投敌都谢天谢地!吴宗义、秦良弼么?谁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的!我想要恢复故土,整顿山河,该去找谁?中原板荡,夷狄交侵,若天不厌雍,使世有韩岳之臣,能挽天河、洗膏血,成我之志
  刘钦紧紧盯着陆宁远,靖方,那个人是你么?
  他看着,陆宁远喉头一动,那两只潭水一般平静的眼里忽然擦起两簇明亮的火焰,倏忽跳动几下。尽管极力压抑着,仍有什么从他那张先是发白、很快又染上血色的面孔当中透出,不是激动,不是感奋,却是剧烈至极的痛苦。
  殿下他张开喉咙,艰涩、沙哑的声音从那里面一点点挤出,若殿下果真有兴复之志,臣不敢惜死,定效力疆场,粉身以报。
  刘钦久久地凝视着他,没放过他话里那一抹疑虑,莫非你疑心我不肯实心抗敌么?
  陆宁远摇摇头,放在腿上的手指骨攥得泛白,轻轻问:殿下从来都是这般想的吗?
  刘钦一愣,心里感到一瞬间的困惑,却是毫不犹豫应道:自然。
  陆宁远闭一闭眼,脸上的痛苦之色更甚,简直要按捺不住。就在刘钦以为他要一头栽倒下去时,却听他道:殿下留在江北,是为了江南之事。对臣说这些,与这也有关系么?
  刘钦闻言,猛地抿起了嘴。
  他今天对陆宁远说这番话,自然不是无缘无故就找他自明心志,只是没料到心中所想竟被他一语道破。
  没错,他要把陆宁远从他大哥手里挖来,让这座声名赫赫的淮北长城从此只拱卫于他,让陆宁远像忠于他大哥那般对他尽力输诚,奉上自己的每一滴血。当然,最后还有借他之力,恢复这千里河山,但那是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的事了,却不是现在所能顾及。
  他愕然一阵,匆匆回过神来,赶在沉默得太久之前道:我若不能自保,纵然有一千个志向,也不能实现一个。但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臣明白了。陆宁远忽然向前一弯腰,从椅子间落下去跪在地上,若能驱逐胡虏,臣万死不辞。殿下但有用臣处,臣定当竭尽全力,为殿下驱使。
  他终于如刘钦所愿,对着他献上了忠诚。对陆宁远这样的人而言,一旦说出这话,就再不会改了。
  可他收起了刚才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痛苦,这会儿神情平静,全没有刘钦曾见过的,在他对着刘缵伏地叩恩时那激动非常、哽咽难言之态,让刘钦心中始终空落落的,竟没有半点得偿所愿之感,于是半是失望、半是困惑地做了最后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