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崔氏一族虽然不是开国勋贵,但在本朝也算累世簪缨,轮到崔孝先,他也算争气,当年一举便高中进士,这些年历宦多处,累累迁升,虽经国难,也没见受什么影响,甚至上一世在他大哥朝,他也始终屹立不倒。
  但也不是他多有本事,在刘钦看来,其人无非是能见风使舵而已。
  犹记得上辈子刘缵继位之初,心气正高,矢志抗敌,崔孝先便大骂夏人可恶,在朝堂上慷慨激昂,声泪俱下,与夏人不共戴天似的,恨不能自己跨马提刀,这就杀过江去与他们决一死战,还曾给陆宁远写过几首肉麻的诗,大赞什么明君强将君臣鱼水,喜滋滋捧他主仆的臭脚。
  可等着刘缵让夏人围城数月,吓破了胆,从此再不敢提恢复之事,一心改战为和之后,他也跟着口风一转,极言百姓亟待休养,刀兵不可轻动,弹劾此时仍在主战的陆宁远拥兵自重,穷兵黩武,以战邀宠,私心误国,又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好像当初腆脸作诗的人不是他一样。
  刘钦当时虽然已生异志,对他却也并无半点好感,看他只如看跳梁小丑,偏偏刘缵得他在外朝倚助,更添底气,对他恩眷日隆,后来更是想让他入相。再之后的事刘钦就不得而知了,想来他应是愈发飞黄腾达了吧。
  鬼使神差地,刘钦拆开他的信,漫不经心地扫去几眼,忽然神情一凝,不由站了起来。
  正文照例是些迎合奉承、溜须拍马的废话,他只匆匆扫过,旁边的副启却是厚厚一沓,说到件干系极大的事,只瞧得他心中微震。
  原来崔孝先在信中说,他已脱险并想暂留北方的消息传去,刘崇先是高兴,后来不知让什么人挑拨,说他此举意在不测,恐怕日后有唐玄宗、肃宗父子之事,引得刘崇颇为疑虑。
  刘钦捏着信在房中走了几圈,右手下意识摩挲着左手手背。
  那挑拨之人崔孝先虽然没明着说,可是一猜就知,一定是那个陈执中,刘缵的舅舅,也是朝廷中的南人之首。
  不想他对自己防备竟如此之紧,下手又如此迅速,看来储君之位他们是志在必得,自己稍有动作就会引起他们警觉,甚至干脆成了他们的靶子。
  看来情况比他预想的更糟,不过
  在信的后面,崔孝先不无卖弄地又说,刘崇问及他如何看时,他毫不犹豫地表示,太子刚刚脱险,惊魂甫定,正该静养,不宜奔波劳瘁。况且太子为人仁孝,朝夕孜孜,必无他意,苦劝刘崇不要多心,还拿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担保。刘崇被他劝动,心意始回,这才有了后来痛快答应他的事当然这是崔孝先的说法。
  刘钦对他的话只打个对折听,但从中也能感到,崔孝先正有意同他卖好,这远比他带来的消息本身更让他感觉不可轻视。
  如今朝中都是刘缵的人,已对他渐成合围之势。于他而言,想要以储君之位继承大统,助力自然越多越好,哪管这人为人如何?
  即便他打心眼里瞧不上崔孝先,而崔孝先也未必真就把宝押在他身上,背地里说不定正脚踩两只船,分头下注,对刘缵也有所表示,可也不能就此将他一脚踢开。就是暂时不用他,也要设法羁縻住,以免他转投刘缵的门庭,同自己作对。
  这么想着,他把崔孝先的手书放在炭盆里烧掉,也不出声叫旁人进来服侍,自己研了墨,沉思片刻,挥毫写好封言辞恳切、深情款款的复书,然后片刻也不耽搁,当即着人秘密过江送到崔孝先手上。
  等做完这件事,他倚在桌边,食指在上面敲了好一阵,又起身往解定方处去。
  前些日子圣旨发来时解定方刚好外出视察凤阳附近的驻军,因此没能看见他收到消息时的表情,刘钦至今引以为憾,但想到自己一会儿要说的话,又不觉打起精神。
  等他到时,解定方正与陆宁远交谈,因刘钦没让人通报,脚步又轻,初时两人谁也没注意到他。
  刘钦踏入门中,刚好听见解定方长叹一口气,那张因苍老而布满褶皱,因此常常让人看不清表情的脸上竟然不无动容,不知是因为什么。
  你有如此见识,假以时日,定是国家栋梁之才,恢复天下,重整山河,其在是乎!可你留此有用之身,即便不思朝廷、不思君父,也该想想你父亲,怎么就打上这样的主意?是因为先前熊彭祖之事,你还意不能平么?
  陆宁远只淡笑一下,想说什么,未及出口,瞧见刘钦,两人一齐站了起来。
  刘钦抬脚进门,奇怪地向陆宁远瞧去一眼。上辈子自从长安一别,两人在建康重见时已经都不是孩童,在刘钦印象里,陆宁远成年之后性情端重,不是什么爱笑之人,若说哪次曾见他笑过,仓促间居然想不起来,这会儿见他破例,愈发好奇两人都谈了什么,可又不便发问,只得当作没听见,对解定方道:解公不必多礼,快坐。
  解定方向他看过来,虽然神情恭敬,让人挑不出毛病,可方才看向陆宁远时眼里的欣赏、惋惜之色再看不见,只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刘钦瞧见,不禁暗暗皱眉。
  他心性骄傲,又从年少时就被立为太子,被人捧得惯了,从不曾在别人之下。在夏营时委曲求全倒也罢了,如今回到雍国地界,解定方如此待他,他几乎想也没想,本能地便觉着不快。更不必提上一世时解定方曾
  解定方问:不知殿下有何见教?
  哦。刘钦回神,整整面色,听闻夏人近来袭破州县,虏骑四出,甚是猖獗,蠢蠢有欲进犯淮南之意,钦闻之惕然不宁,不知我公打算如何应对?
  他此来有求于解定方,因此言语之间用上卑称,再不像之前一样称孤道寡,有意压人一头。
  解定方听了,不由得愈发警觉,加上不知道他这问话是否代表朝廷,脸上更是带上肉眼可见的小心之色,沉吟一阵,缓缓回答:臣受国厚恩,荷任一方,然不能宁静边境,以致贻忧君父,罪过实大。
  说完这一句后,他才继续道:东线夏人今有两支,为狄志、狄庆两兄弟所统领,一者入河南,一者犯山东,传闻狄吾还有数万兵马正在调动,暂还不知去向,但想来是往淮西一带。臣已勒令多路指挥使小心戒备,相与为援,一旦有变,臣则尽起大军,与夏人相机决战。请陛下与东宫稍作宽心,臣为国藩屏,定效死力,如有未捷,杀身以报,必不让夏人匹马渡江!
  这话刘钦曾听得多了,因此毫不动容,追着他话头又问:多路指挥使可都是前者所说的熊彭祖之流么?
  解定方一时没有吭声,下意识看了陆宁远一眼。
  刘钦这话意有不善,隐约有追责之意,像是要给陆宁远出气,但似乎又是在说各路指挥使所任非人,不像只针对熊文寿一个。
  可指挥使皆是出自朝廷任命,不是他解定方的私将,他一时拿不准刘钦这么说的意思,想了想道:大将黜陟,必由朝廷审量五材,为官择人,实非臣所敢臧否。索性把自己摘个干净。
  刘钦点点头,看来不愿在这事上再作纠缠,话锋一转又道:夏人来势汹汹,虽匹夫亦不能宁静。钦忝居此位,上不能分君父之忧,下不能解淮北万民于倒悬,夙夜思及,实难安坐。愿亲领一军同夏人决战,湔洗国耻,兼以报其辱我之仇。如何调度,任凭我公驱使!
  直到此时解定方才闹明白他此来的用意,一颗心放下去又马上提起来,忙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殿下万金之躯,岂能亲逐戎马,万一有失,臣万死难报,此事决计不可!
  刘钦早知他不肯答应,因此本意也并不是想领军与夏人交战,见解定方被他吓住,这才抛出真正的用意,嗯,既然我公多有顾忌,钦也不便强往,多生事端。听闻睢州一带多有流民,钦愿往招抚,稍分朝廷之忧,如此总不算太过冒进吧?
  解定方微张开嘴,半晌后慢慢合上,看向刘钦的眼里带上几分堪称严厉的审视之色,片刻后全化作了然。
  刘钦让他瞧得几乎脸红,忍耐着没有错开眼,仍坦然与他对视。
  他久在中枢,对父兄那套驭人之术耳濡目染,前些天对那些将领们拉一下、又打一下,一番恩威并用的手段下来,当即摆弄得他们对自己又敬又怕,唯唯不敢有二言。但是这威是假朝廷之威,至于恩更谈不上半点,一时唬住他们容易,想真正得到他们的忠诚,那还差得远呢。
  况且这一套哄得住别人,可哄不住解定方。他武人出身,如今已是总督,升无可升,为人又很迂阔,并不热衷权位,只盼能守住这一亩三分地,不指望着出将入相。自己虽是太子,对他来说却没有什么作用,他没有巴结自己之处,也就不会咬这钩子。那日席间他不仅一声不吭,说不准还在心中暗笑呢。
  刘钦知道话已说到这儿,再说也没有用,看解定方垂下两只老眼沉吟着,也就耐心等在一旁,没再开口,视线随意一转,瞧见案上放了本书,本以为是兵法,仔细一看却是本萧统的《文选》,不由微吃了一惊。没想到这老头在戎马倥偬之余,竟还有这般闲情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