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刚才差点被夏人杀了!刘钦刚来得及想到这点,手臂上就传来一阵大力,拉扯着他踉跄站起,一只手被攥着贴到什么冰凉的东西上面,陆宁远急急道:快上马!
  刘钦这才知道自己摸到的原来是只马镫,片刻也不犹豫,踩着它翻身上马。背后一热,是陆宁远也翻上来,猛地一抖缰绳,座下马载着两人飞奔起来。
  两人一骑哪里跑得快,几道马蹄声紧追不舍,渐成合围之势。刘钦手中又被塞入什么东西,上下一捋,才知是一张弓。陆宁远把一支箭放在他手里,我找方向,你来拉弦。
  刘钦这才知道陆宁远身上带着弓箭,不知道他此举何意,但听夏人马蹄声迫近,这当口也没空发问,依言把箭搭在弦上。
  陆宁远紧抱着他,头挨到他肩上,紧贴着他的侧脸,扶着他手转过一个方向,忽地喝道:射!
  刘钦便猛一拉弦,松开手指,但听一道破空之声尖啸而去,再然后是箭镞入肉和夏人落地的闷响。
  还有两个。
  手中又被放入一支箭,刘钦依样画葫芦,从左到右,又是两箭射出,竟无虚发。听着几道马蹄声渐渐被落在后面,他按下弓松一口气,这才发觉陆宁远几乎紧贴在他背上,仍没有同他分开的意思,贴着他的耳朵闷闷咳了两声。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从身后传来,纵然马快风疾,也挥之不去。刘钦吃了一惊:他受伤了?
  又奔出不知多远,陆宁远缓下马,低声道:没事了,下来吧。前面有一座破庙,我带你进去。
  刘钦背后一凉,随后听见他落地的声音,却坐着不动,低头正对着他,好像在用看不见的眼睛在他面孔上打量。
  恩人既然知道我真名,看来是故人无疑了。他沉吟着开口,但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我认识的人里,可不记得有一个叫周靖的。敢问恩人是?
  经过刚才那一遭,他心里莫名生出些期待,这才问出这句。却不料陆宁远沉默一阵,开口仍是遮掩,我身份低微,你未必记得。
  刘钦笑着反问:恩人不说,怎么知道我就忘了?
  陆宁远叹一口气,竟是沉默以对。过了好一阵子,他伸手扶过来,轻声道:先下马吧。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咱们还要赶路。
  刘钦看了他一会儿,慢慢敛了笑,没承他情,从另一边跳下马,自顾自往前便走。陆宁远顿了顿,寻个地方拴好马,踅着腿追上来,赶到他前面。
  进门时陆宁远虽然没出声提醒,但刘钦听着他的脚步便也知道前面有个门槛,拿脚试了试,安然进到庙里。
  一股霉味儿扑面而来,刘钦虽然看不见,却能猜到这座庙大概荒废已久。自从夏人南下以来,中原战火弥天,城郭隳废,邑屋荡尽,十室九空。国事殷忧方深,他自己呢?更是前路茫茫,朝夕难保,一时心头悒悒,漫起一阵沉重。
  本来打到些吃的,刚才打斗时不小心掉了,你再忍耐一晚,等明天中午和他们会合后就好了。
  陆宁远忽然在一旁道,声音当中怀着歉意。刘钦无暇顾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摸索到墙根坐下,在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思索着,可探出来的话毕竟太少,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头绪。
  夜像是已经深了,庙外鸟鸣声低下去,渐渐听不清楚,代之以淅淅沥沥的雨声。秋冬交际时的雨寒意逼人,丝丝往人骨头里钻。刘钦原本就打定主意先杀呼延震,再趁机脱逃,所以身上格外多穿了些,一开始倒不觉着冷,后来还是渐渐被冻得僵了,知道现在不能生火,便只默默忍受。
  不远处,陆宁远也寻了个地方坐下,正一声一声地咳着,似乎也不好受,在这座小小的破庙里,血腥味儿闻着格外明显。
  刘钦一天之内被他救过几次,已确信他接到的命令是要留自己活口,也就不担心他今晚会对自己不利,得知他受伤后也没别的念头,只是活泛了心思,在心里暗暗揣测他伤得多重,自己趁着天色漆黑奋力一搏,到底有无胜算。
  他悄悄动了杀意,右手食指在冰冷的地砖上一下下敲着,冷不防陆宁远忽然开口,惊得他身上猛地一绷。
  冷么?陆宁远问。
  刘钦定定心神,不冷。
  陆宁远没再说话,刘钦听他没了动静,把冻僵的手揣进怀里,暂时搁下了刚才的念头,把两眼闭上。他本就疲累,听着陆宁远没完没了的咳嗽声,虽然心中仍有忌惮,却不由自主,渐渐昏沉着睡了过去。
  朦胧中听见一道脚步悄声迫近,他睡得不熟,一乍惊醒,猛地大张开两眼,只瞧见一片漆黑。正要翻身坐起时,忽地身上一沉,被披上了一件衣服。
  一旁静悄悄的,没有半分动静,可刘钦知道陆宁远就在旁边。果然过了不一会儿,脚步声重又响起,一轻一重地往远处挪去,再然后是坐下时簌簌声响和刻意压低了的咳嗽,一声一声,又重新响个不停。
  刘钦在黑暗中睁着双眼,忽然没了睡意。过了好一阵,他突然开口,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你身上还有多的刀剑没有?我想拿来防身,不然睡不安稳。这句却没再以恩人相称。
  陆宁远似是顿了一会儿,然后应了声,腰间叮叮当当一阵,随后一道粗粝声响向着刘钦贴地划来。他伸出左手碰上去,手心一凉,真是陆宁远的那把刀。
  他顿了顿,然后低声道:多谢你了!
  陆宁远没有应声。
  刘钦把这把刀捧在胸前。他并非真是要有刀剑傍身才能入睡,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之前在马上时他就已经摸清,陆宁远腰间只一把刀,他要真想对自己不利,暗怀鬼胎,必不可能安心把唯一的刀交给自己。
  陆宁远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到底要做什么?
  刘钦心绪烦乱,再睡不着,在脑中一个劲搜索着两人十来岁时相处的情形,那时候他可有厚恩于陆宁远?似是没有,只是寻常朋友。后来两人分开,就更是交情日浅,怎么想都当不得他无缘无故地拼死相救。
  正思索间,忽觉刀鞘在手心里一动,随后一阵金属摩擦声贴脸响起,是陆宁远在拔刀!
  刘钦心中一凛,脑中再不剩半点念头,凭着本能举起空鞘挡在身前,同时两腿一曲,预备挡住第一下后,马上翻身而起,往旁边闪去。
  等了很久,预料中的那刀却没劈下,陆宁远站在他身前,久久没有动静。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他自己急促的呼吸一下下传来。刘钦双手举在胸前,竟有些不知该不该放下。也是这时他才来得及听清,从庙外正传来一串串细细密密的脚步,不知有多少个人
  夏人找到这里了?
  忽然,他手中刀鞘被夺走,紧跟着左手边传来重物落地的巨响。粗哑的葛逻禄语如尖刀裂帛一般划开静夜,在这边!几道脚步向着左面急趋。
  刘钦知道这是陆宁远扔了刀鞘砸开窗户,吸引夏人注意,这当口一声也不敢出,以免暴露方位。只听旁边陆宁远放轻了脚步,向着门口方向急奔,跟着那边传来一声惨叫,几个夏人大喊:这里还有一个!再然后厮杀声大起,呼喝声连成一片。
  刘钦心跳如鼓。他平生最恨性命拿捏于旁人之手,这时岂能坐以待毙,缓缓站起,侧耳听着那边交战的动静。
  一道刻意压低了的脚步向他迫近。陆宁远正在与别人缠斗,自然不会是他。刘钦假作不闻,仍是站在原地,露出一副茫然之色,好像竭力想看清什么。
  慢慢地,那声音离他只剩下几步远,刘钦算好方位,猛地飞出一脚,正踢在一人身上。但听得一声惨叫,什么东西沉重地砸在地上,旁边铛啷啷地一响,刘钦立时弯腰,循声摸到把刀,转头就向下剁去。
  一股热血呲在脸上,手底下马上就没了声息。刘钦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有了把刀在手,胆气陡壮,听着又是一道脚步朝他奔来,来得好快。他眯了眯眼,正要举刀,忽然听见陆宁远的声音,随我来!犹豫一瞬,手腕被人握住,刀就没举起来。
  陆宁远拉着他从窗户间翻出,把他带到一匹马旁,刘钦会意,摸到马镫之后便即认镫上鞍。陆宁远却迟迟没有上马,似乎是被夏人拖住,跟在马后且战且走。刘钦问:走得了吗?
  陆宁远坚定道:能走!
  刘钦看不见战况如何,听了他斩钉截铁的这句,当下便也全然信了,不做他想。
  果然没过多久,陆宁远也翻身上来。刘钦猛地一夹马腹,回头问:用弓么?
  箭用光了。说着,陆宁远拿刀身在马屁股上猛地一抽,座下马又快了几分。
  在这飞奔当中,两人身体贴在一处,陆宁远伸手攥着缰绳,伏低身体,紧紧压在刘钦背上。刘钦只觉一股股热气喷在脖颈间,陆宁远急促的鼻息在身后打着哆嗦,不由得一惊:原来他在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