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沈长胤闭上了眼睛。
  “躺下吧,躺下吧,躺下吧。”
  沈长胤闭着眼睛,站在河水中央,向后倒去。
  在落入水中的一瞬间,她睁开了眼睛,神色无比清明。
  她立刻翻身,呛了许多口水,但是一步也不敢停,跌跌撞撞地向岸边跑去。
  她扶着树,眼中只剩下那个小小的火堆,跑到火焰旁,半跪着,伸出手来,试图烤火获得更多的温暖。
  等到手的温度变正常了,手指也不再僵硬,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并不意外自己已经发了高热。
  所以刚刚才会理智缺失。
  她将谢煜今天扔给她的那柄匕首拿出来,手腕上划了两刀。
  她的分寸掌握得很好,对于足够疼痛、又不会有生命危险的位置无比熟悉。
  终于冷静下来后,她也扯了布条,包扎起自己的手,没有再敢靠着树。
  就像坐在有靠背的椅子上、躺在床上会比坐在板凳上更容易睡着一样,在有东西依靠的时候,人会更脆弱,理智更容易丧失。
  她正襟危坐,等了一会儿,直到林间响起沙沙的脚步声,才抬头看去。
  谢煜从黑暗中抱着一堆干柴回来了,脚步轻快,眼神明亮:“这边的柴还挺好捡的。”
  她将干柴放在一旁,也在火堆旁盘腿坐下,往已经小了许多的火焰里添了些柴。
  空气中弥漫着枯叶的味道、新叶的味道、被河水浸透的衣服在火边渐渐被烤干的味道、树枝燃烧的味道,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但两人都一言不发,不去提及。
  谢煜抬头看了看天,发现最明亮的金星已经快到了天空中央。
  她转头对沈长胤说:“天色不早了,你睡会儿吧,我来守夜。”
  沈长胤垂着头,抱着膝盖坐着,将下巴抵在膝盖上,从火堆里抽出一枝只有前端在燃烧的细小树枝,在沙土上灭了火,又在沙土上划来划去。
  她在默写心经。
  听到谢煜的话,她的头抬起来,摇一摇,又很快垂了下去。
  “你不可以这样的。”谢煜将小树枝从她手里抢过来:“这样太可爱了,但扮可爱明明是我的专利。我们两人当中我才是可爱的那个。”
  她比了一个开枪的手势:“你是气势十足、作威作福的那个。”
  沈长胤重新坐直,整理了一下衣襟,终于开口,嗓音沙哑而淡:“三殿下,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我保持风度翩翩,是否太过强人所难?”
  “所以让你快睡呀。”
  这个人是不是根本就听不懂言下之意。
  沈长胤:“这林间常有毒蛇猛兽,正是化冻的时候,蛇类会趁夜间出来觅食。”
  “那我抓,你睡吧。”
  沈长胤:“我们尚不知自己飘到了哪里,追兵极有可能,今夜就赶上来。”
  “我逃跑一定会叫上你的,你睡吧。”
  沈长胤:“三殿下一人守夜是否太过劳累?”
  “你根本不懂熬夜到早上7点,睡半个小时,又爬起来上早八的含金量。”谢煜又拨了拨柴,火势一下大了起来,两人的身边变得暖融融的:“睡吧,我熬夜冠军。”
  沈长胤心想,明明我在你心里连朋友都算不上,只能算联姻的合作对象,你这样固执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还要说些什么,却被直起身、看过来的谢煜打断了。
  谢煜看着她苍白如纸的唇色,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心经,直到这个时候,此人的字迹依然整洁有序,分毫不乱。
  “我亲爱的摄政王。”她苦口婆心,头晃来晃去,一定要找到合适的角度,让别人正看自己。
  “我已经知道你亲力亲为、无所不能、算无遗策了,你已经证明了,所以现在睡一下也没事的。”
  她一扬下巴,挑眉笑了下:“有我守着呢,依赖我一下也没关系,我超可靠的。”
  她在“超”这个字上强调了重音。
  “我向你保证,明天早上你一定还能活着看到太阳。”
  沈长胤直直地望向她:“你保证。”
  “嗯,我保证。”谢煜说:“而且我向你保证,只要你不睡,我就一直会说话,烦死你。”
  沈长胤终于靠回了树上,轻轻地闭上眼,头往一侧偏去
  林间又变得静谧起来,只有木材在燃烧的时候发出的哔波声。
  过了几分钟,谢煜忽然说:“装睡的技术太烂了,你这样是不可能睡着的。”
  沈长胤的眼皮颤动,睫毛如同振翅欲飞的蝴蝶,强撑着没睁开眼。
  “放慢你的呼吸。”谢煜一边将木材折成小的、方便燃烧的长度,一边说着:“呼气数五个数,吸气也要数五个数。”
  沈长胤没有给她任何反应,本不欲听她的话。
  但谢煜自顾自地命令她:“慢慢来,吸气,一零零一、一零零二、一零零三……”
  沈长胤缓慢地吸气。
  “呼气,一零零一、一零零二……”
  “感受气流的存在,感受你的手在下沉,你的脚也在下沉……”
  带着一种莫名的安心,沈长胤睡着了。
  谢煜侧头看了一眼,笑了,知道这个人应该发烧了,伸出手想去摸一摸额头,想了想,又收回。
  她抓了一根细小的树枝,手很稳地将垂落在沈长胤脸上的一小段碎发拨落到耳旁。
  她回头,扬起下巴望着夜空,今夜只有一弯窄窄的新月,星星却纷繁如同黑色天鹅绒上的钻石,碎且密布。
  轻轻哼起了歌。
  而且是颇具恶趣味的:“小宝贝,快快睡……”
  星星逐渐隐去,东方既白,沈长胤似乎睡得很好,到现在还没有醒来。
  谢煜算了算时间,平常这个时候沈长胤都已经起来准备上朝了,现在却依然睡得正香。
  怎么,这次落难还算她的休假了吗?
  她将人喊起来,指了指树林中木头做的墓碑:“这附近应该有村子,我们去找点吃的,你再想办法联络上老金她们。”
  沈长胤被叫醒的时候,还有些茫然,眼神空茫,还带着一点水光,甚至没能立刻听懂谢煜在说什么。
  揉了揉眼睛,才唔了一声,重新站起来了。
  不过她状态恢复得也很快,没有几分钟,就重新变成了那个风姿仪态都无可挑剔的沈大人。
  谢煜反复看了看自己,又看看她,想不明白:“大家都是落难的,怎么你看起来才更像个落难的公主,怎么衣服还比我干净。”
  两人顺着村民留下来的踪迹,在中午之前赶到一处村落,站在村口的篱笆外,先停下了脚步。
  村中有吃饭早的人家已经升起了袅袅的炊烟,偶尔也能听到小孩在招猫逗狗互相追逐的笑声。
  谢煜却望着村头那株布满繁花的树,青白色的重瓣梨花如同天上坠下的云朵一般,将这小小的村落衬托着,犹如世外桃源。
  “重瓣梨花。”与那些刺杀她们的死士身上佩戴的干花完全一致。
  沈长胤看了一眼梨花,又环视了一圈村口:“根据河流的方向与流速,虽然无法得知具体的方位,但我们现下一定在建州内。”
  “建州刺史张平政,是为数不多我有机会杀却没有杀的人。”
  谢煜:“证明她是个好人吗?”
  沈长胤:“她上任四年,建州全境铺开识字碑,村无分大小,皆有此碑。”
  “富裕一点的村落会刻上数千个字,十几座碑,贫穷一点的村落只有一座,上面只有柴米油盐、一二三四等寥寥几十个常用字。”
  “但只要是官府登记在册的村子,全都会有识字碑。”
  “这个村子却没有。”
  沈长胤:“这是某个贵族家的隐田。”
  谢煜:“不会这么巧吧,我们恰好就漂到了罪魁祸首的老巢?”
  沈长胤:“对方敢在京城内向我动手,也敢在皇家定亲宴之日向我动手。勇气来源于力量,她的势力范围不可能小。”
  “我们漂到她势力内的概率比你想象的要高很多。”
  谢煜:“好吧,那我们要怎么混进村子?”
  沈长胤望了她一眼,突然露出了一种无辜的神情,透着难言的虚弱劲。
  “这是我家大小姐……”
  一刻钟后,两人坐在村长家里,喝着村长给倒的热水,沈长胤用温柔平和的声音介绍:
  “我本是大小姐家的童养媳,此次进京不过是为了陪大小姐赶考,却不幸路上遇了山匪,另有两位仆从死于路上,我和大小姐死里逃生,却还是受了刀伤。”
  她伸出手,按了一按眼睛周围的皮肤,尽管那里没有任何眼泪。
  “遭逢大难,人皆说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我却不愿。我待大小姐之心,天地可鉴,还请村长助我们俩几日,在大小姐写的书信归家后,自有重谢。”
  几个婶子听着,不由得感慨起来:“多好的一对佳人,多好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