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我起身,将琴抱在怀里,道:你若是困了,先回房间里盹一会儿,方才我抚琴,总觉得琴弦有些松了,城南有一家琴馆,我去拜会一下。
  她看着我,又看了一眼我怀中的琴,点点头,打了个哈欠道:确实有些困了。
  我轻抚上她的脸颊,柔声道:你且等我回来。
  暮秋,细雨,高楼危栏。
  我已在此等候一个时辰,这间名为闻涛的琴馆,隐于城南闹市的一个拐角处,门口种着几支高大修竹,风一吹,竹叶齐发出疏疏的声音。茶盏中的茶已凉透,琴师还没有来。我心底苦笑一声,都说闻涛馆的琴师脾气古怪,古怪与否不得而知,让人等待的功夫倒是一等一。
  只可惜自己有求于人,只好继续等待。
  目光越过栏杆,楼下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乱哄哄的街市,却别有一番生活的兴头,将琴馆开在这样一个地方,倒也从侧面印证了这个人的古怪罢?
  我望了眼脚下的琴匣,这个匣子是长风白为我的枯木龙吟特制的,在暗层里,曾放着一把银色长剑,在被当作杀人机器的那段日子,那把银色长剑并非一尘不染。只不过现在,上下两层都被我用来装琴。
  枯木龙吟被她藏了起来,自己并非不知道,只是明白她这样做的理由,故而无可厚非。只是现在,我亦有了不得不使用它的理由。
  夕阳正在缓缓沉入地平线,自己的影子被无限拉长,这才惊觉已经过去了大半个下午。此时,一缕笛声突然从屋内的屏风后传来,我不禁一怔,这缕笛声初听只带一缕浅浅愁思,并未如何令人惊艳,只是随着时间推进,那如泣如诉之深情仿佛令夕照都凝固几分,当金色的醇芒照在屏风上的时刻,楼下熙熙攘攘的声音仿佛在一瞬间消失殆尽,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屏风后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雨早已停了,石青色的天空,云霞满天,然而它们已不再令人赏心悦目,在这阵不绝如缕的笛声缭绕下,其余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良久,犹如一声饮泣,又像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最后一缕声音随着风消失在了空中,我的十指冰冷,脸颊感到一阵冷岑。
  自己是何时开始流泪的?
  指冷玉笙寒,此诗用在这里,算是极致。
  就在这一曲笛声的时间,所有潜藏在心底的孤寂与冷意,被这一曲笛声引出。
  黑色木料,暗色花纹,长风白该是倾注了不少心血在上面,手指抚过,喀答一声,铜扣被解开,飞瀑连被珠取了出来。
  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不存者也。这幅字悬挂于闻涛馆的墙上,我望着它,若有所思之时,手指已拂上琴弦,轻轻扫过,
  既然生是一件不可选择的事情,死亡也就必然同样如此,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万事万物对于茫茫宇宙而言,不过都是些朝生暮死之物,若是说得极端些,这世间所上演的,只是一场又一场无休止的重生与毁灭,团聚与分别。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生与死,难道真的是命运的一场偶然为之的把戏么?若是如此,那么,我究竟能抓得住什么?思索间,双手已抚上飞瀑连珠。
  晚暮深深,星辰已在深蓝天际闪烁,风中送来酒香,酒旗猎猎,原来对面就是得月楼。余光里,连雪烟独自立在台阶下,手中持着一盏琉璃灯,马车声由远及近,一个身着披风的女子款款从车上走下,连雪烟上前几步,将那女子亲自扶下马车,两人一路上轻声细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这八个大字,突然像是破土而出的种子,霎时之间恣意生长,一道白色的身影,就这样出现在心间,心狠狠一动,一道灵犀,继而从脑海中划过,我闭上了双眼,右手动作由挑变抹,接着是摘、剔,复而又变为挑,今日一改往日所擅长的无射均,刻意剑走偏锋,用了黄钟均,依稀记得有一曲《风雷引》亦是用了此调。
  然而,自己弹奏的,并非此曲。
  睁开眼,一弯新月,从暮蓝色的天空缓缓升起,约莫是傍晚前落了些雨的缘故,空气中有凄迷云烟,远山横亘在视线尽头,犹如一只沉默不语的兽。眼前桌上是一只白玉杯,那双手的主人,右手小指上戴着一枚冰绿色的玉戒指。
  你这曲子叫什么名字?酒杯推了过来。
  我笑了,道:难道你不该先告诉我,方才吹奏的曲子,唤做什么吗?
  你先把这酒喝光,我再告诉你。眼前的少女动作间,手腕上的银铃发出悦耳的声音。
  一饮而尽。
  不行,喝一杯太少了,我知道你酒量很好,再来一杯。
  复又一饮而尽,如此三次。
  好了,这下可以告诉我了么?我笑笑看着她,我之前,竟从未听过如此美妙的笛声。
  哼,那是我家老师自创的《梅魂》,你们中原人,当然不曾听过啦!她用了你们二字,我这才着意打量起眼前这个身着红色短纱衣,孔雀蓝丝绸裤的女孩子,高鼻深目,肤色如蜜,她的鼻翼一侧是一粒小小的银色鼻环,在她的额上,是一串红珊瑚编成的头饰,式样之新奇,亦是闻所未闻。
  你是......波斯人?
  哼,算你有点见识。那少女得意一笑,一派天真顽皮的神色,教人不忍斥责,好啦,我都把我老师的曲子名儿告诉你了,这回,你该告诉我了罢?
  我摩挲着白玉酒杯的边缘,沉思不语。
  喂,喂,你怎么老出神?少女不满道,莫要忘了,你可是来央我老师为你修琴的,你把我惹生气了,仔细我就不带你去找他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地望着她,这曲子方才从我心中流淌而出,没有借鉴,亦无师承,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宛若天成。是以,自己并未想好要给它取什么名字。
  半晌,我缓缓道:你家老师的曲子既然叫做《梅魂》,我创作这琴曲的灵感,亦是得了你老师笛音的三分照拂,不如就唤它《雪魄》罢。
  《雪魄》?少女歪着头,若有所思地望着桌上的飞瀑连珠。此时在灯笼的微光下,它犹如一位久居深闺的少女,含羞地隐于夜色之下。
  《雪魄》。我坚定道。
  第113章
  小川,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她扶着额从榻上起身。
  我递过去一盏茶,道:确然是很久了。
  她接过茶,抿了一口,皱眉道:好苦。
  我笑笑道:这是苦丁茶,我前天新得的。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道:你前天不是去了琛宝阁么?
  我道:是他们家的老板赠予我的。
  她这才点点头,道:想不到那老板的口味如此独特,不过,她微微沉吟道:喝了他的茶,灵台确实感觉到清醒很多了,不似方才醒来那般昏昏沉沉,就像,就像......
  我不动神色地岔开话题,坐下道:你猜猜云儿傍晚回家带谁回来了?她眨眨眼,不解地看着我,我道:是苍黎长老,她奉命出谷办事,顺便来看看你我。她惊喜道:前几天云儿还念叨她师傅呢,长老现在在何处?说着便要起身。我接过茶杯,看了看窗外天色,你瞧外面做什么?耳边响起她的询问。
  只是看看下雨了没有。我道。今天下雨了么?我点点头,下午你睡着的时候,落了一阵子雨。
  两个人边说着,边赶往前厅,苍黎长老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听云葵说些什么,见人过来,笑吟吟地站起,道:龙儿,别来无恙。她快步上前,亦微笑道:长老,一别经年,您这一路可还顺利?
  苍黎长老点点头道:谷主吩咐的事,已经办完了,这不想着你和小川在这边住着,就顺路过来看看,听谷主说,小川恢复记忆了?
  她神色一僵,但只一瞬的功夫,笑道:还不坏,总归是知道回家了。苍黎长老将我上下打量一番,道:听说你用那张琴把长风白给打败了,下次有机会,咱们继续切磋切磋。
  我苦笑一声,正要答话,龙儿道:那张琴已经损毁,她好不容易回来,您说这个......
  苍黎长老哈哈一笑,道:我知她是你的宝贝,可你也不用这般护着她。龙儿有些难为情,瞥了我一眼,忙转身去帮着云儿摆放饭菜。
  我站在那里,发觉自己被盯着,苍黎长老笑眼里闪着光,低声道:我接到你来信,马不停蹄赶来,怎么,你有事要离开?
  我点点头,她脸色微变,道:我能留她一时,但留不住一世,你要考虑清楚。我道:心疾不除,我与龙儿永无宁日。正说着,龙儿的声音传来,饭菜要凉了,你们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