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长风白道:你失血过多,差一点就要死了。她略微停顿,又道:你受伤,为何不让我知晓?我的声音不像方才那般干涩,道:你说,我们是朋友,我不能让你为我担心,这是我第一次受伤,也是最后一次,今后不会被人偷袭了。长风白明显一愣,道:朋友?我点点头。长风白脸上有片刻的失神,随即笑了,道:川,我很快乐,你好好休息罢。
  她正要离去,我牵住了她的腕子,道:你今日还没有给我忘忧酒。长风白柔声道:你现在受伤很重,不宜饮酒。我道:好。
  长风白遣退剑奴,拿起木盘上的绷带和药粉,我面上有些赧然,问道:这几日都是你给我换药?长风白将我中衣缓缓褪下,抬眼朝我笑道:是我,有一道伤口离你的心肺太近了,我怕那些蠢材做不好。那双眼睛黯淡无光,她的手却很准确,我眼睛望向一边,耳边是窸窸窣窣换绷带的声音。只听她道:换好了。我扣住她的手腕,怔怔看着她,长风白今日穿着一身白衣,很是好看。长风白歪头道:怎么?哪里还不舒服?我道:没有了。长风白道:你在落雁居住的还习惯么?要不要给你换一所院子?我道:这里离你很近,不需要。
  接下来几日,长风白没有来看我,期间只有她的剑奴将一日三餐和汤药准时送来,我问她长风白在哪里。她告诉我,主人有事,暂时离去天玑阁。我问她长风白多久会回来。剑奴摇了摇头,我失落道:那你下去吧。她点点头,收拾好便要离去。我忽然叫住她,道:你很怕我?剑奴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端着木盘的手臂甚至微微颤抖起来。她看着地面,不知所措。我皱眉道:你为何怕我?剑奴忽然跪倒在地,口中喃喃道:求求你,不要杀我......我道:你又不是白的麻烦,你只是她的侍女,我为何要杀你?她将信将疑地看着我,直到确信我不会动手,这才将满地狼藉收拾好,匆匆离开了。
  几日后,长风白回来,她来看我,问道:川,你的伤可好些了?我点点头,里面已经不会痛了,你去哪里了?长风白道:解决了一些麻烦。我道:你可以让我去。长风白指尖按了一下我的伤口,我吃痛出声,长风白笑着摇摇头,道:你这样是不能帮我解决问题的。我道:为什么周围的人会怕我?长风白哦了一声,道:何以如此问呢?我将那天的事说了,长风白沉吟半晌,道:川,你杀的都是针对天玑阁的人。次日,给我送饭的人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晚上长风白来看我,我问她,你的剑奴呢?长风白道:她不乖,你莫要问了。
  没有忘忧酒的夜晚,我开始梦魇了。我梦到一大片破碎山石,一个双目泣血的白衣女子倒在那堆乱石间,奄奄一息,她身后有一些穿着奇异服饰的人,她们身上戴着很多银饰,叮叮当当的,教人无端心烦。每一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样子,嘴角沾着鲜血,我知道她们在看我,可她们看的又好像不是我。我还看到了另一张琴,那张琴躺在那个白衣女子怀中,每一根琴弦都已尽数断裂。我瞧着她的模样,心里忽然一阵痛楚,我想过去将她扶起,她却将身后之人一把护住,颤声道:不要过来,小川。
  她知晓我的名字,却叫我不要靠近她。我很难过,这时,手中突然出现了枯木龙吟,我的眼睛陡然变得通红,手指下意识抚上,下一刻,眼前光景全都化成了血红一片。
  宛如修罗地狱。
  我从梦中醒来,枕上湿漓漓一片,我指尖拂过脸庞,有一些水渍残存在眼角。
  此时正值月至中天,我赤脚下床,走在冰凉的青色石板上,脑海中无端又想起那个梦境,那个哭着叫我小川的女子,她面上表情凄凉苦楚,这样的绝望,是我从未见过的。
  心口蓦地一痛,抚上去,手指无意扫过一处伤疤,这疤痕极细极淡,宛如月牙,却倔强地横在我的心口。我眼前忽然闪过一些片段,青纱帐中,有一个声音,唤着我的名字。她的声音同秋水一般寂寞,又如明月一样温柔。她的唇在我心口这道伤口上面流连。而每到一处,无不开出一朵炽热红莲,然后,我听到自己唤她
  龙儿。
  第88章
  这一日清晨,我在后山伫立,天玑阁依山傍水,峰峦重叠,但见瀑布飞珠溅玉,和崖石冲击,发出轰鸣之声。我盯着看了很久,很久。身后青竹杖声音响起,长风白出现在我身后,为何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我脸上有片刻的失神,道:郁郁寡欢?
  长风白道:就是你现在的样子。我道:我很快乐。长风白叹了口气,道:川,你在看什么?我目光抛向对面瀑布,轻声道:我在看那朵花。长风白笑道:一朵花有什么好看的。我道:这是一株生长在湖边的花。长风白道:你喜欢花么?我没有回答,只是说:它一共有二十六片花瓣。今日,它的最后一片花瓣也落尽了。长风白的笑凝固在嘴角,不再言语。
  我在瀑布对面站了一整天,有微风,飘雪。我独自与那梦中的白衣女子僵持着,感到自己的心变得空落落。
  面对着这雪玉飞花,为何我却觉得,在此处站着的,不应只是我一人?
  直到夜幕降临,我活动了一番僵硬的肢体,回到住处,桌上放着一杯白色水酒,却不见长风白的踪影。我端着酒盏,来到屋外。只见银汉迢迢,北斗星异常灿然,我深吸一口空中冷气,灵台有片刻的通透之感。我将忘忧酒都撒在了园中的白色石子上。
  此后,自己被同一个梦境反复淹没,夜夜如此,日日皆然。不过我没再对任何人说起过,长风白每日来看我的时间依旧不变,她偶尔会将枯木龙吟取下来,随意拨弄几个曲调,有时她会问我,听完这曲子有什么感受。我摇摇头,因为我从始至终,就只会弹一首曲子。那曾是一首让人极为痛快的曲子。
  是的,曾经。
  变化发生在受伤醒来那日,长风白说我失血过多,我却觉得全身上下有股说不出的轻盈。能够下床后,我曾取下琴,拨弄同一首曲子,只是心中再没有了往日的狂热。心中有一个声音在隐隐告诉自己,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山泉在月光下犹如仙女的飘带,我怀抱枯木龙吟,沿着路慢慢走着,直到无路可走,坐在一块突出的断崖边。我听着山泉声,感受夜风从肌肤上掠过,直到灵台重新变得清冽,不再刻意控制,任由手指在琴弦上律动: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一曲奏罢,连自己都颇感吃惊,它就像是一位旧相识一般,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我揉了揉自己有些酸胀的眼睛。月落乌啼霜满天,我望着这亘古不变的银河,忽然感到一阵不可遏制的冲动。转身,长风白正站在我身后。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谁也没有移动,谁也没有先开口。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色由暗转明,长风白才缓缓道:你去哪里?
  我道:下山去。
  长风白道:下山去?
  我道:下山去。
  长风白道:下山何为?
  我道:不知道。
  长风白道:不知道?
  我道:不知道。
  长风白道:我们是朋友。
  我点点头。她继续道:既然是朋友,就不该抛弃彼此。你说,对么?我看着她,道:我,我很感谢你。长风白道:如果你真的想感谢我,就留下来。我摇了摇头。长风白笑了,她的笑总是那样漫不经心,她的拇指在青竹杖上轻轻摩挲着,道:现在的江湖风云榜,你的名气是最高的,你的武艺也是最高的,你的武器也是最好的。可我们却从未切磋一下,我想......她顿了顿,道:此时甚好。
  我叹了口气,道:我不想与你为敌。长风白道:可你已经做出了选择。我点点头,道:是的,我已做出了选择。
  残月,细雨,东方既白。
  青石板上落满了枯叶,它们正在缓慢腐朽。一个人死去的过程也是这样,飘零,坠落,无声。鲜活的生命经不起细细推敲,因为谁也不知道,死亡和黎明究竟哪一个会先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