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当夜我们找到一家客栈,虽说老旧了些,但总算够得上温暖安静,打发店小二送上几样小菜,两人吃完时,月已中天,简单洗簌一番,郭襄便沉沉睡去了。
  可我却无论如何没能入睡。翻来覆去无果,我悄悄披衣出门,神雕看着我,我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独自背着琴来到客栈的屋顶上。
  彼时正值初冬,月华如练,我坐在屋顶上,弹起了《击鼓》,口中轻轻吟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一首曲毕,呆呆看着夜空出神,想起那日在陆家庄,我趴在师姐的腿上,师姐替我束发,她那时说自己最喜欢的便这一首诗,我不禁一阵恍惚,竟然已经过去了十六年么?
  都说天若有情天亦老。我凝望着望着这片更古不变的星河,无声咧了咧嘴,只可惜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而我身处于这两端,一不小心做了十六年的萍飘之人。
  习惯了寂寞,习惯了孤独,等待对我而言早已成为了最擅长的事情。
  可是每当想起师姐,想起最后见到她时,那双溢满悲伤的眼睛,想起她那日抱我在怀中,哽咽道小川,你千万莫要睡去......
  我的双手颤抖起来,这双属于剑客的手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不稳当,我突然害怕起来,害怕这一切不过是一个谎言,是师姐为了换回我的性命,为我编造的一场大梦。十六年来,我一直勉强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往这个方向去想。可是在这寂静的深夜,越是不敢想的事,反而越深刻起来。
  我喉头顿时一甜,竟是呕出一口血来,鲜血顺着琴弦滴落,我瘫倒在屋顶上放声大笑,却控制不住刹那间泪如雨下
  这折磨了我十六年的痛苦,此刻终于是正大光明地浮现起来,我一直以为只要将它放在暗处,不去动它,它便不会将我打倒,殊不知,我藏得越深,它烂得越深。这十六年来,我每一天都让自己变得很忙碌,为的便是将这痛苦丢得远一些,我想放过自己,可终究我不愿放过自己!这伤痛如同烙印一样深深刻在心上,永远鲜明永远强烈!
  为的便是让她的每一个笑靥,每一滴眼泪,每一点真情,都不会被时间遗忘。
  若是连她也忘了,那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
  夜色催更,远方已有了些天青色的淡影。
  我一夜未动,连姿势都没有动。
  晨曦洒遍这座小镇,街头巷尾渐渐有了人气。我终于想起来,下面的房间,还有一个人等着我回去。
  燕姐姐!一进门,怀中便扑来一个人影,你去哪里了?我等了一早上,你都没有回来。我抬了抬手中的食盒,道:听说隔壁街的馄炖很好吃,我去给你买馄炖了。我放下食盒,下楼找伙计拿了筷子。
  燕姐姐,你不在的时候,楼下大堂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郭襄道。我看着她炯炯有神的眼睛,笑道:怎么了?郭襄道:刚才有位赶路的老婆婆进店,我看她穿着很单薄,觉得她可怜极了,便告诉她等我一等。可我从上楼拿银子下来时,那位老婆婆却已经不见了。我问店小二,那位戴斗笠遮面纱的老婆婆哪里去了,谁知,那店小二竟说自己从未见过什么戴斗笠的老婆婆。
  我听后心一惊,难道是南疆的那位老婆婆么?我安抚道:许是这位老婆婆进店的时候,那店小二正在后厨也不一定,而那位老婆婆定是不愿受你恩惠,这才一走了之。郭襄闷闷不乐道:我只是,只是想帮帮她。我道:这世上有很多人,虽然过得并不好,但是若是要让他们无端接受一个人的恩惠,这比杀了他们都要残忍。郭襄听了,久久不语。我便也一笑置之了,心想:她不愿出现,想必总有一些理由。
  到终南山已是寒冬,我想山中寒冷,郭襄又不比我从小在寒玉床上练功,便将她安顿在了庄叔那里,临上山前,她显然不是很开心,我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我这一去不过是收拾下住所,那里又脏又冷,不比玉器铺子好玩儿,你安心等我。如此,才依依不舍放人离开。
  越是往上走,心跳越是加快起来,直到站在墓门口,门口的野草多年没有清理,此刻几乎将洞口封住,我按捺下狂跳不已的心,两掌拍出,洞门轰然打开。
  十六年!
  洞内的一切陈设都与我离去那日毫无二致,只是上面此时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我举着烛台来到师姐的练功房,最后来到我俩的卧房内,塌边放置着师姐素日里爱翻的古书,墙上那幅丹青已经泛黄,画上的女子依旧专注地在清风明月间悠然抚琴,我走过去,轻轻抚摸起来,画轴的边缘几点血迹已经变成了乌黑色,拿起来,簌簌抖起了一片尘埃,我意识到这幅画卷已经脆弱无比,不过是碰了几下,便有纸屑抖了下来,是该修补一番了。师姐从前不练功的时候,便会独自在书房翻看古书,那时我常在她身旁,伴随着翻书的声音慢慢靠着她睡去。只可惜我辗转半生,到头来却是一年又一年毫无期盼的枯等。我望着桌上残灯,眼前朦胧起来。
  师姐,旧故里草木已深,酒已香醇,你可知我仍在等你?
  墓外,下起了冬雨。我蜷缩在寒玉床上,看着残烛渐渐燃尽,眼前,一片漆黑。
  第65章
  将洞内洞外打扫完毕,活死人墓又恢复了往日模样,仍是照着老办法封住石门,我牵着马儿再次离开了。临行前回望了一眼那早已斑驳的山门,树根在下面盘根错节,一旁的石板被夜雨洗刷一番,露出了原本的青色,突然想起师姐曾说,这石板下藏着断龙石机关,我呆呆注视了那石板一阵,转身离开了。
  回到庄叔的铺子里,郭襄见我怀抱卷轴,好奇地凑了过来,笑道:燕姐姐,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我道:这幅丹青是当年我为你龙姊姊亲手画的,现下它有些旧了,我把它拿下山,想找一位画匠,好修补一下破损的地方。郭襄喜道:这个好办!我的一位朱师叔很厉害的,这次我过生日,他一定会来襄阳,咱们就请他帮帮忙。我道:那边再好不过了。庄叔道:小川,你这次预计住多久?我苦笑道:庄叔,我此番已耽搁太久,我想带着襄儿先去襄阳城,来的路上听说襄阳情势危急,我想在去南疆之前助郭伯伯一臂之力。郭襄道:啊?咱们就要回去了么?我道:你在这里住了三天,就已经喜欢上这里了么?郭襄点点头道:庄大伯教给我许多有趣的玩意儿,他还送了我一块和田玉的子料,答允我可以跟他学雕玉呢!庄叔哈哈一笑,道:小川,这女娃娃当真有灵气的紧,等你处理完手边的事,带她来玩罢!郭襄听了,欢喜的要不得的。
  许是察觉到我情绪低落,一路上,郭襄并没有像往日那般缠着我问这问那,虽然知道她性子随和,但是自己并没有如同从前独行那样风餐露宿,尽量捡着官道走,遇见镇子便停留休息,第二日再启程。这样走了多日,这天,我拴马时,突然停住了手头的动作,条件反射般将视线投向了身后不远处的一条深巷。出来行走江湖多年,直觉被渐渐打磨了出来,方才拴马时,自己莫名有一种被偷窥的感觉,可是凝神注视了一阵,却发现并没有异样,只道是自己多心了。
  趁着吃饭,我不禁问道:襄儿,你这几日可发现有什么奇怪的人没有?郭襄细想了一阵,摇摇头道:没有啊。我道:万事小心些,接下来你不要随意跑动了,乖乖待在我身边,按现在的脚程,咱们今晚之前就能到襄阳城了。郭襄乖巧地点了点头,我微微一笑,道:吃饭罢。正说话时,门外走进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妇人,这人头戴斗笠,面上蒙着白纱,教人看不清面目,说是一位老妇人,其实自己也并没有多少把握,只是从身形上判断,这大概是一位老妇人,我不动神色地打量着,心道:这位老婆婆要比药庐里的老婆婆矮上几分,气势也全然不同,想来是自己多心了,那位老婆婆脾气虽然古怪了点,但也不至于不肯与我相认。郭襄此时也瞥见了,悄声道:燕姐姐,就是这位老婆婆,你还记得我那日跟你说的那件怪事么?我点点头,道:这人全身遮掩起来,显然是不愿给别人瞧出自己身份,行走江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吃完饭就赶路罢。郭襄道:我听燕姐姐的话。我笑着抚过她的头发,没再说什么。
  话说连日赶路,这日临了傍晚,终于依稀看见了襄阳城的影子,我笑道:此番一走便是数月,郭伯母该是想你想的紧了。两人又行了五里路程,转眼已到城门之下,守城士兵一见是郭襄,急忙跑去禀告,不一会儿,城门缓缓打开,她朝我笑笑,道:燕姐姐,咱们走吧。彼时郭伯母正在帮着操练士兵,见我带着郭襄回来,连忙急走几步,将郭襄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道:你这疯丫头,可还知道回家,又向我道:小川,一路辛苦你了,这孩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罢?郭襄吐了吐舌头,躲在我身后。我道:襄儿乖巧懂事,一路上和小丫头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无聊。几人稍作叙旧,郭伯母将武家兄弟唤来,便带着我们来到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