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哪吒,后者正倚在门框边,目光沉沉地落在母亲发间那刺目的银丝上,眼神复杂难辨。
  “你如何知道我尺寸的?”与应忍不住问。
  哪吒扯了扯嘴角,视线终于移开,语气中带着理所当然:“不是背过你吗?”
  一次就记住了?与应心中微动。
  殷素知看着他们,眼中漾开笑意,从一旁的针线筐里取出软尺:“来,再量量肩宽,腰身或许还能再收一点。”
  与应安静地站着,目光扫过梳妆台上一个打开的小木匣,匣中整齐地排列着各色丝线,最上面一卷,是鲜艳夺目的正红。
  “今日是吒儿生辰。”殷素知边量着尺寸,边轻声道,“他天不亮就来了,发间系着崭新的发带,在我这院门前……转了好几圈,就是没进来……”
  殷素知笑着摇摇头,量完最后一处尺寸,转向那个倚在门边的身影:“吒儿,过来。”
  哪吒身体绷紧,与应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蜷缩,似乎在克制着细微的颤抖。
  殷素知却已拿起一把木梳:“发带有些松了。”
  终于,哪吒缓缓迈步,走到母亲身前,顺从地在矮凳上坐下,微微低下头。
  殷素知轻轻解下那条流霞般的发带。
  “这发带织得真好。”殷素知对与应投去赞许的目光,指尖抚过发带上精细的莲花纹路,“针脚细密匀称,心思也巧,还添了莲花。”
  与应脸上一热,有些局促:“是、是师父教的……”
  殷素知将哪吒略显凌乱的黑发理顺,重新束成一个利落的高马尾,指尖在那条崭新的发带上流连了片刻,声音带着哽咽:“很适合你。”
  她顿了顿,看着儿子挺拔的侧影,轻声道,“我的吒儿……长大了。”
  哪吒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是抬起手,轻轻覆在母亲搭在他肩头的手背上,紧紧握住。
  那手掌温热,却带着岁月磨砺的粗糙。
  与应悄悄退到一旁,目光再次落在那幅泛黄的孩童小像上。
  画中那无忧无虑的笑脸,与此刻半跪在母亲身前,沉默隐忍的背影,在光影中渐渐重叠,又无声割裂。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红色脐带,在这里打了一个死结,试图将破碎的过去与挣扎的现在笨拙地缝合。
  若没有天命,没有剔骨的痛,本该如此。
  “娘,你的病……”
  殷素知笑着摇头,拍了拍他的手背:“老毛病了,不碍事。”
  她轻轻抽出手,转向与应,拿起那件鹅黄裙子,“来,试试这件衣裳,看看合不合身。”
  与应刚要开口,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殷素知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手指攥住桌布边缘。
  “老、老爷……”门外传来侍女惊慌失措的声音。
  与应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哪吒猛地一把拉到了身后,将她严严实实地笼在安全的阴影之下。
  院门被推开,与应从哪吒肩膀的缝隙间望去,只见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逆着晨光矗立在门口。
  金甲未卸,腰悬佩剑,面容冷峻如万年寒铁,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铁血气息。
  李靖。
  殷素知勉强站起身,颤声道:“老爷……”
  李靖目光扫过屋内,在哪吒身上停留一瞬,随即移向被哪吒护在身后的与应:“这位是?”
  “乾元山弟子。”哪吒的声音比他身上的金甲更冷,“与应。”
  与应感觉到哪吒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冰凉一片,她悄悄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用力握紧,试图传递一丝暖意。
  李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殷素知手中那件柔和的鹅黄衣裙上:“在做衣服?”
  殷素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干涩:“是……是给吒儿师妹的一点见面礼……”
  “今日……”李靖开口,又突兀地停住,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只是生硬地吐出几个字,“我还有军务。”
  说罢,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哪吒仍然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与应感觉到他手腕的冰凉没有丝毫回暖,她只能更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手指。
  殷素知的手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搭在儿子紧绷的肩上:“吒儿……”
  “我去试衣服。”与应立刻抱起那件鹅黄裙子,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进光线昏暗的里屋。
  里屋的陈设更为简单朴素,一张床榻,一个衣柜,窗台上几盆小小的多肉植物在晨光中透着生机。
  与应抚摸着裙子上的针脚,每一处都细密整齐,倾注了无尽的心血。
  外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与应屏住呼吸,听见殷素知温柔的声音响起:“与应……是个好姑娘。”
  没有回应,只有布料细微的摩擦声。
  “她很在乎你,那条发带……用了不少心思吧?那料子……可不好得。”
  这一次,隔着薄薄的帘子,与应清晰地听见了哪吒那一声极轻极轻的“嗯。”
  殷素知的声音带着笑意:“下次带她去看桃花吧,陈塘关的桃花……快开了。开得可好了。”
  与应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柔软的裙料,她几乎能想象出哪吒此刻的表情。
  一定是猛地别过脸去,耳根通红,却将“桃花”这两个字,连同母亲话语里的温柔,默默刻进心底。
  当她换好衣服走出来时,哪吒正背对着她,站在敞开的窗边,目光沉沉地望着院中那棵老槐树。
  晨光穿过繁茂的枝叶,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流动的光影,明暗交织。
  殷素知见她出来,眼睛倏然一亮,带着由衷的欢喜:“正合适!真好看!”
  鹅黄色的裙子衬得她肌肤胜雪,灵动娇俏,腰间的系带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少女初绽的曲线。
  她果然适合这样的颜色,明亮温暖,如同她那双清澈的眼眸。
  哪吒闻声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短*短一瞬,便又迅速转了回去,耳根似乎更红了些。
  “谢谢夫人。”与应真心实意地道谢,在原地轻轻转了个圈,柔软的裙摆如初绽的荷叶般舒展开来,带着清新的朝气。
  殷素知笑意更深,转身从梳妆台的小抽屉里取出一枚温润的碧玉雕花玉佩,玉佩上刻着祥云纹路。
  “这个给你。”见与应要推辞,她温声道,不容拒绝地将玉佩系在她腰间,“就当是……替我多陪陪吒儿。”
  她的目光带着恳切的托付。
  哪吒猛地转身,大步走到院中,背对着她们,站在那棵刻满岁月痕迹的老槐树下,仰头望着树梢新发的嫩绿芽苞。
  “让他静静吧。”殷素知看着儿子的背影,发出轻叹,“他只是……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一切,面对他,面对我……也面对他自己。”
  与应望向窗外那个被晨光和树影笼罩的孤独身影。
  那时,他独自站在冰冷的房檐上,透过窗棂看着母亲在灯下做针线活,一针一线缝补着无望的等待时,又在想些什么呢?是恨?是怨?还是无法言说蚀骨般的思念?
  与应问:“夫人,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殷素知为她整理衣襟的手指顿了顿,似乎早有预料:“你说。”
  “当年……”与应犹豫着,仿佛怕触碰某个深藏的伤口,“您为什么……”
  “为什么要扑过去,护住那个……肉球?”殷素知接上了她未尽的话,目光悠远地投向院中那个身影。
  她轻轻抚过桌上那件尚未完成的婴儿肚兜,上面绣着栩栩如生的莲花。
  “因为他是我的孩子啊,母亲保护自己的孩子,需要理由吗?”
  与应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落在那件承载着无限期盼与失落的小衣裳上。
  “这是……?”
  殷素知:“怀着他的时候,一针一线准备的,可惜……吒儿出生便是三岁孩童的模样,没能用上。”
  那漫长的三年怀胎,那日复一日的期盼与等待,那抚摸着肚皮讲述故事的温柔时光……一定很辛苦吧?
  可似乎,从没有人问过她,那个包裹在肉球里降生的孩子,曾是她怎样珍视的骨血。
  殷素知执意留他们吃了晚饭,不大的圆桌上摆得满满当当。
  与应爱吃的皮薄馅大的肉包,哪吒爱吃的香甜软糯的桂花糕,几样清淡可口的时蔬小菜,还有一碗摆在正中央的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哪吒站在桌边,目光沉沉地落在那碗面上。面条根根分明,雪白筋道,上面卧着两个圆润饱满的荷包蛋,金黄的蛋黄若隐若现,撒着翠绿鲜嫩的葱花,香气扑鼻。
  “坐吧。”殷素知柔声道,先给与应夹了一个胖乎乎的包子放在她面前的小碟里,“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与应夹起包子,小心地咬开一个小口,鲜香浓郁的汤汁瞬间溢满口腔,竟是熟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