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给你。”她递给哪吒。
  哪吒愣住,目光从雨幕挪回她身上:“做什么?”
  “擦擦。”与应指了指他发梢的水珠,“会着凉。”
  哪吒盯着帕角,没有动作:“我是藕……不会生病的。”
  与应的目光落在他被雨水沾湿的睫毛上:“会说话,会开心,会难过,那不就是人吗。”
  哪吒接过帕子,却没有擦拭,只是轻轻攥在掌心,远处李府的灯火在雨幕中晕开模糊的光晕,一扇雕花窗后,隐约可见人影晃动。
  哪吒:“她总在那扇窗边做针线。我那时贪玩,经常半夜翻窗回家,但每回都能看见那盏灯。”
  与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窗纸上映出一个女子的剪影,正低头缝着什么。
  雨声渐歇,月亮从云隙间探出头来,哪吒深吸一口气,将素帕仔细折好收进怀中。
  他转身,道:“走吧。回山。”
  与应默默跟上,却在经过李府后门时突然驻足,一个熟悉的小身影正躲在门廊下,是方才送桂花糕的小桃。
  小女孩眼眶红红的,怀里抱着个包袱,看见哪吒,她立刻飞奔过来:“三少爷!夫人让我等在这里……”
  哪吒蹲下身,小桃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与应看见他的睫毛颤动几下,最终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发辫。
  “告诉夫人……”哪吒的声音有些哑,“就说,桂花糕很甜。”
  小桃用力点头,将包袱塞进哪吒手里,又飞快地跑回府中。
  包袱里是一件簇新的红色外衫,针脚细密匀称,衣领的内侧,用银线绣着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莲花。
  哪吒在原地静立片刻,将那红衣抖开,披在身上,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城外,未曾回头。
  与应跟在他身后。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那身新衣上,衣摆处暗织的金线随着他的步伐隐隐流转,比往日那身旧红更添鲜亮。
  城外,哪吒召出风火轮,向与应伸出手:“上来。”
  夜风掠过耳畔,带着初秋的凉意。
  与应最后回望一眼,陈塘关的万家灯火在脚下渐渐模糊远去,最终融入深沉的夜色,唯余那扇雕花小窗透出的一点暖黄灯火,固执地亮着。
  风声在耳畔呼啸,一路无言。
  传闻中闹海屠龙的三太子,割肉剔骨的小煞星,此刻正背着她,呼吸平稳,身躯温热。远比传闻更鲜活,更真实。
  与应伏在哪吒背上,脸颊隔着那身崭新的红衣布料,能感受到他脊背传来的细微震动。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揉碎:“我有东西落在那里了。”
  风火轮的速度丝毫未减,他的声音顺着脊骨传来:“很重要?”
  与应的脑海中清晰地映出那个伫立在市井中,细长又孤单的身影。
  “很重要。”
  月光如银霜,铺满了与应洞府前的石阶。
  她推开门,案几上的微光勾住了她的视线,拿起一看,原是白日里那个纹路妖异的白狐面具。
  指尖拂过冰凉光滑的木面。那时她转身就走,全然不知身后那抹红影悄然落下的铜钱和袖中藏匿的动作。
  原来……他买下了它。
  她轻轻放下面具,转身走向隔壁的莲池洞府,夜风拂过水面,莲叶轻摇,搅碎一池银光,却不见那抹鲜亮的身影。
  “师兄?”她对着空寂的洞府轻唤,回应她的只有水声潺潺。
  她似有所感,倏然抬首。
  一道炽烈的赤红轨迹撕裂夜幕,流星般朝着陈塘关的方向疾驰而去,尾焰在天幕上拖曳出长长光痕,缓缓消散。
  “阿应……”
  夜风送来一声若有似无的低唤,带着莲池水汽的凉意。
  与应急切回头,只看见莲叶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再无其他。
  陈塘关,李府。
  整座府邸沉入黑暗,唯余那扇熟悉的雕花窗后,透出一点温暖执拗的烛光。
  哪吒静静伫立在屋檐的阴影里,混天绫温顺地垂在身侧。
  窗内烛火摇曳,映出一道微微佝偻,专注于手中针线的侧影。
  殷素知缝了几针,便习惯性地抬头望向窗外,目光在夜色中无声地搜寻。
  片刻,她放下针线,轻轻推开了窗。
  夜风卷着几片槐花的残瓣,打着旋儿飘入室内,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精准地投向哪吒藏身的檐角暗影,仿佛早已洞悉。
  “吒儿……”一声呼唤轻若叹息,几乎消融在风里。
  哪吒身形瞬间绷紧,却没有闪避。他攥紧了袖中那方带着体温的素帕。
  殷素知从窗边取出一盏小巧的莲花灯,轻轻放在窗台上,暖黄的光晕温柔地扩散开来,恰好照亮了他新红衣袍的一角。
  红袍上的金线在灯光下流淌,针脚细密,也不知反复拆绣了多少遍才得此圆满。
  殷素知:“我知道你会来。今日是你的生辰。”
  哪吒喉头发紧,没有回应。
  她从桌上捧起一个食盒,放在窗台光晕的中心:“吃些桂花糕吧,娘刚蒸好的,还热着。”
  食盒打开的瞬间,浓郁的甜香弥漫开来,熟悉得令他心头发颤,哪吒终于动了动,却只是委婉回绝:“……我不饿。”
  殷素知轻笑,带着嗔怪:“胡说。你小时候,能一口气吃完一整盘,还嚷着不够呢。”
  夜风掠过,哪吒身形一晃,无声落下,轻盈地立在窗边,却仍隔着那盏莲花灯一步之遥。
  他问:“你的病……”
  “老毛病了,不妨事。”殷素知摇摇头,目光描摹着他的轮廓,带着无尽的心疼,“倒是你,瞧着……又清减了些。”
  她的手抬起,想要抚上他的脸颊,却在半途生生顿住,蜷缩着收回袖中。
  这具莲藕塑就的身躯,不会饥饿,不畏寒暑,不流鲜血,更不会有分毫增减。他心知肚明,她也了然于胸。
  这或许,只是母亲眼中永不褪色的牵挂,一份融入本能的思念罢了。
  月光清冷,洒在两人身上。一站一坐,中间隔着那盏跳跃着暖光的莲花灯。
  哪吒的手指动了一下,似乎想触碰母亲眼角新添的细纹,却又僵硬地停在袖中。
  “这件衣服……”殷素知的目光流连在他崭新的红衣上,指尖轻轻拂过他平整的袖口,带着珍视,“我照着从前的尺寸,悄悄放宽了些许……没想到,竟这般合身。”
  哪吒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那两个字:“……谢谢娘。”
  第7章
  这声久违的称呼,让殷素知瞬间红了眼眶,她慌忙低下头去整理食盒,手指却微微颤抖:“山上……可还缺什么用度?天凉了……”
  “不缺。”哪吒打断她,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师父待我极好,还有个……还有个师妹,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人还不错。”
  殷素知黯淡的眼睛倏然亮起:“是白日里那位姑娘?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他其实也不甚确定:“与应,约莫……十六七岁吧?”
  “与、应?”殷素知缓缓重复,带着思索,“倒是个少见的……名字呢。”
  “她没有姓氏。”
  “没有姓氏?”殷素知微怔。
  他点了点头。
  哪吒断断续续地讲着乾元山的日常,讲太乙真人的唠叨,讲金光洞的晨钟暮鼓。殷素知静静地听着,时不时递出一块桂花糕。
  哪吒嘴上嫌弃着“腻了”、“甜得齁人”,却都接了过来,小口小口地吃掉了。
  月影悄然西斜,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哪吒站起身:“……*我该回去了。”
  殷素知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温顺地点头:“路上小心。”她顿了顿,他……”
  哪吒:“娘。不提他。”
  殷素知眼中闪过痛楚,低低叹息一声,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细布仔细包裹的小包,递了过来:“这个……给与应姑娘。女孩子家,总该有几件像样的首饰点缀。”
  哪吒伸手接过。
  指尖不经意间触到母亲递来的手背。
  那只曾经为他死死握住剑锋,挡下致命一击的手,如今却枯瘦得骨节分明,皮肤松弛地包裹着嶙峋的指骨。
  殷素知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手,慌乱地整理了下衣袖。
  最终,他紧了紧手中的布包,低声道:“……下次,我带她来见您。”
  “好!好!”殷素知连连点头,眼中重新燃起光彩,带着真切的欢喜,“娘给她做新衣裳!挑最好的料子!”
  哪吒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窗边沐浴在暖光与月光交织中的母亲,那些乌发间刺眼的银丝在灯下无所遁形。
  他张了张嘴,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个无声的口型,挥了挥手。
  风火轮亮起,他化作一道赤芒,冲天而起,消失在沉沉的夜幕尽头。
  乾元山熟悉的轮廓在月色下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