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倒也谈不上感触。”李小六道,“只是觉得霍光忠心为国,扶持幼主,一辈子为汉室鞠躬尽瘁,可是皇帝自始至终都防范他,他去世后更是全族被灭,这样的结局,未免太过凄惨了。”
  “那阿盈认为,再来一次,霍光还会选择相同的道路么?”长孙无忌问。
  李小六紧盯着他,重重点头。
  “会。”她毫不犹豫地说,“汉武帝对他一家有知遇之恩,无论是霍去病还是他,霍光即便是为了武帝托孤的那份珍重,也断然不会走向另一条道路。”
  “为何作此想法?”
  “从前我不会有,我只会觉得,牺牲自己与家族决然不值得。”李小六瞳眸忽然深远,像陷入了悠长的回忆,“可是我见过许多人,他们为了情义甘愿赴汤蹈火,那样的情感纵然虚无缥缈,可又重如千钧,让他们甚至能舍弃自己的生命。我以前只觉得历史书上的人物距离我太过遥远,不愿去了解他们,可是我逐渐发现,我身边的人最终也会成为历史,无论是古人,抑或今人,他们具有的灵魂其实是一脉相承的。”
  少女的眉眼安宁而静谧,是与她平日的活泼截然不同的柔和,如是稍顷,他仿佛意识到这样的目光过于逾礼,微微偏过面容。
  陡然,耳畔李小六又严肃道:“不过辅机老师不要学霍光。”
  “阿盈方才不是还赞赏霍光么?”
  “这不一样。”李小六摇头,“我舍不得你们有和古人一样的结局,原谅我,我就是自私,但那又如何。”
  长孙无忌不禁轻笑。
  “阿盈思虑过多了。”他弯唇,“霍光一人秉汉室中枢,大权独揽,我岂能有此时刻。”
  也对。李小六撇过这一话题,翻开书,沿着下一篇续读。
  不想这一则传记更是艰深,她甚至连人名也不认识,困意上涌,李小六眨了眨沉重的眼,捂唇打一呵欠,扭头与长孙无忌商量:“辅机老师,我能打个盹再起来么?”
  得他首肯,李小六放心趴桌,闭目睡去少刻,旋即进入梦乡。
  此时夜深人寂,伴着初夏的虫鸣入眠,庭内梧桐萧萧,微风钻过窗扉,曳动着昏黄的烛焰。
  她睡梦正酣,待朦胧睁眼时,偌大一座沉静的室内,惟余一道孤影在那一豆灯火之下,似乎正独自批阅公文。
  “……辅机老师还不睡么?”她从桌上直起身,伸个懒腰,撑起面颊,迷迷糊糊地望向男子。
  “醒了?”长孙无忌闻声抬首,“若还困倦,便去卧房睡罢,明日再读不迟。”
  李小六本想应好,眼往桌案一瞟,察他果是在览看繁重案牍。
  「永徽初年,长孙无忌,褚遂良与李世勣共同辅政,延续贞观遗风,此时唐朝版图达到巅峰,百姓乐业,天下太平,史称“永徽之治”。」
  蓦然间,她回忆起历史老师上课时被她忽略的讲述。
  原来他是丞相。
  她陡然发觉。
  深感自己太过懈怠的李小六愈发不好意思半途而废,忙笑了一笑,掀起一旁静置已久的书籍,道:“我再读一会儿,辅机老师先忙正事便好。”
  “阿盈若有疑问之处,可先做好标注,待一篇习罢,再来一道问我。”
  李小六点头,取笔蘸了蘸墨,埋首开始下一轮苦学。
  满室安静,除却均匀的呼吸与轻微翻动的纸页,此外别无声响。
  长孙无忌提笔撰文,心无旁骛之际,身前光线陡明亮几分,他诧异抬眼,迎面视入李小六流水盈盈的目眸。
  她端来两盏灯烛,伸手剪去蜡芯,须臾,那簇焰芒倏尔跳跃于瞳间。
  “辅机老师把灯都分给了我,你眼睛会看坏的,我去隔壁房间为你拿了两盏。”她语调关切。
  随后他的瞳目被一只温热手掌蒙住,听见李小六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能再看字了,你得休息一会儿。”
  她抽回腕,与莹莹灯烛相似的目光在他脸上转动:“我不希望你熬出病来,把头脑熬坏,日后躺在榻上连我也不认识,我会难过的。”
  “岂能不识阿盈。”他的话听入耳中,染着玩笑口吻,“倘人临终前实有走马灯,那我最后一位所见之人,也定会是公主殿下您。”
  李小六咧唇:“当真?”
  “我从未有半句虚言。”
  “我相信你。”她敛回笑意,“不过我更希望辅机老师好好的,不要说临终,走马灯那样不中听的话,我会不高兴。”
  话音刚落,她忽尔正色:“我在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你一定得听我的。”
  “谨遵公主之令。”
  “还有不许熬夜,保重身体,听见了不曾?”
  “臣不敢不从。”
  “拉钩。”李小六扬了扬小指。
  他微愣。
  李小六示意他张开掌心,缠绕住他的尾指,晃了晃:“不守信用的人,就会受到惩罚。”
  “甚么惩罚?”
  “下地狱。”窥他刹那怔住,李小六扑哧笑了声,“骗你的,我最多只会不理你,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便当做不曾认识过你。”
  那还不若下地狱,长孙无忌一瞬思道。
  “我答应公主。”他牵唇,“我不愿下地狱。”
  “这才对!看来是得适当恐吓你。”
  “那公主也得答应臣一件事,要不然,算不得公平。”长孙无忌微微一笑。
  李小六挑眉:“你在用甚么身份与本公主谈条件?”
  “公主之师。”
  一语顿令她松了眉,李小六两脚站累了,搬把凳子坐他身旁,道:“那老师说罢。”
  “你日后不可再胡闹。”
  “不可妄自菲薄。”
  “也不可逢迎讨好他人。”
  “更不可——”
  最后一语未完,他倏地失了声。
  ——她将额头搁在他的肩口,霎时进入了沉睡。
  他的心跳一刹静止。
  .
  李小六宁愿从此以后皆刻苦习读诗书,也试图留住这暂时岁月静好的生活,可很快天不遂人愿,秦王府发生一桩大事。
  李渊偏听李建成献策,认为逐渐剪去李世民羽翼,可削去次子根基,于是身为谋主之首的房玄龄与杜如晦,被李渊一纸诏命,下令逐出长安。
  又言,若擅自私回长安,则杀之无赦。
  李小六刚从文学馆回家时,才下了马,从门前仆役的口中,听到的便是这样一则晴天霹雳。
  “玄龄先生和小杜先生呢?”她睁大眼,四处探看身影,意欲最后与二人告别。
  可面前众人俱是哀戚之色,再无两位男子的面孔。
  李世民缓步踱来,默然摇首,眸中惆怅挥之难去:“玄龄与克明……已经离开了。”
  若是往常,李小六早已难抑眼泪,可现今她不能哭了。
  她必须安慰哥哥。
  “他们会回来的。”她神色坚毅,直视他黯淡的眼目,“只要哥哥与大家笃定这个信念,我们便还能在长安见到他们。”
  李世民勉力微笑,看向她:“克明此时应已行至灞桥,小六不去折柳相送么?”
  长孙无忌倏忽视去。
  李小六未注意到他的神情,当即唤人备马,扭头跑向门外,不见了踪影。
  长孙无忌自嘲地勾了勾唇,转身行远。
  他怎会痴心妄想至此,他又岂是如此大度之人,能眼睁睁视着她向另一人奔去而能面不改色。
  “陛下口谕!”忽地,府门前又有一匹快马驰至。
  一声马嘶,牵引王府诸人的忐忑,传令的黄门随即高声宣告:“陛下召长孙县公觐见。”
  ……
  未料长孙无忌亦被呼去,李二郎忧心忡忡,于檐下负手徘徊,竟是失了惯常的镇定自若。
  “哥哥!”
  不过片刻,那小身影出现于庭中,李世民睁目望去,李小六竟又跑回。
  李世民接着她,蹙眉惊诧:“你未去送杜克明么?”
  她摇摇头,光洁的玉白额头凝结细汗,宛若露珠一颗颗滴落,李世民以手背为她拭去,听得她说:“我半路折返了。”
  “为何不去?”
  “因我听见——”李小六抬头视他,“辅机老师被叫去了宫中,我很担心他。”
  李世民道:“你莫忧虑,你的辅机老师很快便会回来。”
  李小六静默一晌,良久,她似下定了决心。
  “哥哥,我得回去了。”
  “你回哪儿?”
  “回到阿耶和母亲的身边。”
  李二郎讶愕:“为何?”
  “我知道阿耶定是责斥了辅机老师,且是为了我。”李小六道,“我不能再留在哥哥的府里,你也不必劝我,其中的利害是非我都一清二楚,我留在这儿只会给予阿耶迁怒于你们的借口。”
  “那小六……还会回来么?”
  她闭了口,没有回答他。
  与侍女收拾罢行装,李世民出门送她上车,车轮滚动的那一刻,李小六望着他,向他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