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李道宗闻言,亦主动自荐:“莫遗忘了我。”
  三人便行至坊间,寻一知名酒楼就坐。
  此处临近定鼎门大街,因而最是人烟如缕,数月以来,洛京逐步接近正轨,外来回迁居民已是日益增多,愈添宜人春色。
  虽由长孙无忌做东,却是由李惜愿点菜,她便走向垆台,对着食单木牌一一询问酒博士。
  洛阳兴盛汤水菜肴,多酸咸口,李小六本着去哪里便把哪里特色尝一遍的主旨,点了连汤肉片,牡丹燕菜与葱扒虎头鲤,并一道洛阳锅贴。
  又窥李道宗虎背狼膘体格,本已点罢离去,她再次折返,指着木牌道:“再加个云照腐乳肉。”
  酒博士喜滋滋领命:“一刻钟便可,请小娘子稍候。”
  观李小六与酒博士谈议,李道宗自觉寂寞,便扭首与同座的长孙无忌闲话,他自认二人素来相熟,于是话题语调俱愈发轻松。
  “辅机可知长安进来发*生的一桩新奇事?”
  “哦。”长孙无忌虽不热衷于此,然出于尊重对方,遂以问代答,“是何?”
  李道宗道:“杜学士娶了京兆韦氏女为妻,想是已行罢亲迎之礼了。”
  谈及此,他眸色忽亮,不待长孙无忌答言,续兴致勃勃攀谈:“道宗本以为杜学士得了圣人与万妃首肯,这件婚事十之八九,孰料杜学士转头便与他人订了婚约,此事予小六的打击足以想见,道宗揣测这或许便是秦王令我伴小六远行洛阳之由。”
  “这二者并无干系。”长孙无忌蹙眉,显然不悦。
  “如何无干系?”瞥李小六尚未回座,李道宗反驳,“秦王爱护幼妹,不忍小六留于故地睹物思人,是故唤她离开长安换个地方散心而已。”
  长孙无忌似乎不置可否,又时值李小六兴致勃勃返回,问他适才趁自己不在言了些甚么,李道宗只得咽下话音,怏怏答无甚。
  一会儿酒博士端盘上菜,香气飘袭,李小六夹筷入碗,不远处蓦地坐入一对夫妇,袖底丝缕熏香幽幽送至,霎时牵引她目光。
  夫妇二人打扮穿戴皆得体不凡,举止清润文雅,瞧模样神态似是新婚,女子面庞上蕴着娇羞,若露水芙蓉,清新扑面。
  而男子亦姿态轩举,于细节中处处照顾妻子,为她挽袖取箸,又擦拭碗碟,眸中尽含温情。
  李小六不无羡慕地瞟着二人,而后更是抬起眼盯着注视,如是过了有顷,已然舍不得挪开。
  李道宗见她连饭也忘记扒,忍不住颠转箸尖,敲敲碗沿,响起一串铿鸣。
  李小六回神,正对他不怀好意的谑笑:“小六莫非想起了杜学士?”
  李小六沉浸于自己心事中,未听清他问语,嘴里后知后觉开始扒菜,随口应答:“嗯。”
  李道宗挑眉,向长孙无忌露出一个得意神情。
  这顿饭于李道宗一人自言自语中结束,因他过分活跃,是故李小六并未察觉还有一人始终沉默,不发一话。
  待第二日,李小六欲观洛阳牡丹集会,再去府衙邀请长孙无忌时,意外未等来对方。
  她耐下性子等候于踏跺下,约莫经过了一刻,须发花白的掌事出来,一张沟壑丛生的面孔上满是歉意,毕恭毕敬回话:“郎君公务缠身,无暇见公主。”
  “那真是不巧了。”李小六深表失望。
  “公主!”掌事一语又唤住将欲告辞的她,“郎君有话让老奴传予公主。”
  李小六转身:“甚么话?”
  掌事举袖拭汗,仿佛四顾为难。
  良久,老者方硬着头皮道:“郎君言,他绝非公主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还请公主早日回长安罢,那里自有人选。”
  第49章 第四十九话倘若问者是杜如晦,她还会……
  “郎君,门外有一小娘子寻你。”堂倌忙里偷闲,跨过横七竖八歪醉在地的食客,迈向肆中沽酒的男子。
  “寻我?”
  李道宗尚未饮上一口佳酿便被叫停,闻唤,他惊诧地搁下铜壶,扶膝起身。
  堂倌将跟随其后的李惜愿引入,瞅女孩神态愁郁不乐,耷拉着脑瓜踟进门,李道宗眉梢一跳:“小六因何不快?”
  李惜愿垂首:“道宗阿兄,我们还是回家罢。”
  “回驿馆么?”
  “回长安。”女孩嗓音低含沮丧。
  李道宗疑问:“为何急着回去?”
  来时期待万分,去时却又灰溜溜。
  李惜愿方挣起脸,瞳目里泛出无精打采的黯光,语调闷闷:“我们打扰了辅机老师公务,再逗留下去他会讨厌我,道宗阿兄,我们就不该来,还是早些回去罢。”
  “辅机此人,确有些古怪脾气。”李道宗回忆昨日餐桌上情状,那人后半段几乎片语不出,引他大为纳罕,却又无从询问缘由。
  然他向来性情疏旷,对人际向来不以为意,转而安慰李惜愿:“小六莫因他人而不快,既然你不愿留下,为兄送你回去便是,出来这么长时日,秦王也该惦念小六了。”
  “还是道宗阿兄对我好。”李惜愿再度感受到人间温情,重新展容。
  李道宗难得赧颜,嘿笑挠首。
  “你是为兄自幼呵护的小妹妹,对妹妹好不该是天经地义么。”宽阔粗粝的手掌揉抚她发髻,李小六也不躲,捏了捏男人结实有力的臂膀肌肉。
  因明日便需动身,提前将行装预备妥善,载上马鞍,她环顾四周,瞥望还有余物可曾落下,脑里思来想去,脚步迟钝,忽觉就这般一声不吭走掉失于礼貌。
  忖了忖,她转头跑向了喧阗集市,日光下的影子欢脱似鹿,在她身后如风追逐。
  .
  四月轻风缓拂,吹开枝头春景,惹得游人悉皆醺然沉醉。
  老掌事守在衙署外,正半阖两目打着轻盹,视线里倏而映出李惜愿蹑手蹑脚踱近的身影。
  他刹那抖擞精神,猜出女孩来意,对上她笑了一笑:“公主有何话欲让老奴捎予郎君么?”
  李惜愿嗯了声,往兜里摸了摸,掏出一只物什,表层裹溢热气,捧入掌心。
  老掌事低首望去,瞥见一个弯眉笑眼的小面人,形态滑稽,神情惟妙惟肖,甫一见便能令人忍俊不禁。
  “这是我亲手为辅机老师做的。”李惜愿盯着手中面人,声嗓细若蚊蝇,稍顷,仰首望向他,“烦请老先生替我转致辅机老师,讲我在此地等候他。”
  “公主少待,老奴这便传达。”
  李惜愿翘首盼了半刻,老掌事终于姗姗来迟。
  他曲身一礼,直起时眼角纹路浸润歉意,道:“公主,郎君正在厅中待客,老奴未能面致,公主不若先进偏屋歇息片刻,省得久立室外疲乏。”
  李惜愿一刹心灰,又感激摇首:“不必了,公门重地不便叨扰,我在这里等候便好,多谢老先生为我通传。”
  对方既已下了逐客令,这些时日已然烦他良多,她无颜再引他讨厌。
  “公主哪里话,老奴分内而已。”
  掌事言罢,观她安静地伫立朱门之外,一双浑圆瞳眸紧盯厅内方向,可等待之人久不露面,她终是足尖踮起,张望着朝里探头探脑。
  似候得困了,李惜愿弯腰坐上踏垛,头顶飞檐遮蔽略嫌刺目的春阳,两株梧桐萧萧并立,倾下一道林荫,将女孩包绕中央。
  她抱住双膝,脸颊枕在两腿缝隙间,手心不忘紧紧攥住那只笑脸面人,歪头睡去。
  初时尚还浅眠,稍后便是越陷越深,直至末了,更是视外界如无物,沉沉熟睡。
  掌事扶额暗叹,不过半晌工夫,哪能料得李惜愿这般好眠,老人脚步又不敢离远,只得驻留原地,视野始终锁定周遭三丈目距,以防生人靠近。
  万一公主有何三长两短,这颗头颅还不知教何人收走。
  他额角冷汗直冒,欲往里通禀却是不敢,目睹公主酣眠又是不安,当即心下六神无主,只得沿廊边焦切徘徊。
  不知几时,晴日教乌云掩去,打量客人终于辞别出门,掌事后脚立即趋进厅中,语调难掩惶恐:“郎君——”
  “何事?”长孙无忌取笔览阅案牍,沉首问询。
  掌事道:“公主……公主于门外候了郎君半日,至今仍在。”
  他将眼视来:“不唤她入房中暂歇么?”
  掌事满头落汗:“老奴邀过公主,但公主不肯,言郎君既不见她,她亦不便打扰郎君。”
  语罢四下沉寂。
  不闻他发话,掌事不由挪眼觑他。
  却见长孙无忌面色铁青,眉间蹙起,似含愠色。
  “作出这副可怜态,不知予孰人看。”男子咬紧齿关,几乎是自喉间迸出一语。
  掌事垂头敛目,意外于他竟是气恼,愣是阖着干枯的上下两片唇不敢搭话。
  这厢他猜疑不定,须臾,长孙无忌自座中撩袍起身,经过掌事面前,大步踏出厅门。
  遥眺庭外,便见少女纤薄身躯隐在檐下,他下意识放轻足步,行至咫尺之外,停身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