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住手!”
  夜风送来一道呵斥,自身后传出。
  李惜愿回首视去,嘴巴动了动。
  “辅机哥哥。”
  背后有了人,李惜愿腰杆顿挺,直视李元吉,嗓音骤大:“我也不怕你,我明日便去寻阿耶,请他来评评理,我们摆事实讲话。”
  “去便去——”
  “齐王。”长孙无忌喝止,“齐王七尺男儿,不思改过,却将怨气发泄于幼妹,岂非遭天下人耻笑?”
  杜如晦道:“齐王若一意孤行,愈令陛下失望,齐王惟谨言慎行,方有官复原职之机。”
  李惜愿默默点头。
  望见李元吉远去,她忙转向杜如晦,那袭白袍浸了个透湿,水珠漉漉下淌,浓浓酒气扑鼻。
  毕竟是由自己四哥引起,李惜愿歉疚不已,踮起脚尖,抬起袖子便为他擦拭:“小杜先生对不起,我代三胡向你道歉。但你日后不用再为我骂三胡了,他本就讨厌我跟二哥,千万不要让他恨上你。”
  “与此相比,杜某更不愿被泼者是阿盈。”杜如晦弯腰拧动袍角,几粒清酒便自指缝间滑落。
  他这般云淡风轻,却令李惜愿愈发惭愧,胸中悲伤升腾,她嗫嚅再三,道:“……我还未给杜先生画画,下回……下回我再寻空闲为你画,包管好看!”
  昏暗暮色之下,杜如晦悄然挽唇。
  “我们来日方长。”他微笑。
  “春寒料峭,克明速去换身衣袍为宜,若染上风寒,反为不美。”长孙无忌道。
  “是哇,小杜先生快回府沐浴罢,身体最重要,不要冻坏了。”李惜愿帮腔,“有辅机哥哥送我,小杜先生不必担心。”
  杜如晦视了眼长孙无忌,后者神情朦胧难辨。
  “如此,劳驾辅机。”
  身影逐渐消失于街衢间逶迤的十里灯花,李小六拍拍屁股整理画册,收拾画具,叠起两张月牙凳堆置墙角,准备回家。
  “辅机哥哥,我们走罢。”
  「山不过来,先生不懂得自去就山么?」
  「便是请上一顿夜宵,亦是先生心意。」
  “你腹中饥饿么?”
  此提议正中下怀,李小六也不客气,当即点头,往旁边灯火通明的酒楼指了指:“旁边就是阿史那云家的食店,我们去照顾照顾她阿耶的生意罢。”
  ……
  “呃,我要长生粥,小天酥,一碗馄饨。”李小六驻足壁间悬挂的食单,仔细甄选,“……再来一盘金银夹花平截。”
  “六娘忘了,平截所需蟹肉此时节尚未上市,得至金秋。”垆台后等待点菜的阿史那安陆委婉提醒。
  “啊,那就换成清炒豆丝,多谢叔父。”
  瞅见阿史那叔父搭在算盘上的枯瘦手腕,李小六迟疑半刻,还是将更换时令食单的建议吞回肚子里。
  自打阿史那云出嫁,阿史那安陆一人操持酒楼生意,本就咳疾缠身,如今长期重度辛劳下,更是衰朽不堪。
  “二娘可还好?”等菜期间,阿史那安陆主动与她攀谈,问起女儿近况。
  李小六纳罕,东市与西市最多不过半座城池距离,虽不至于频繁,阿史那叔父应该总能时常见到女儿。
  “二娘可有经营天赋了!”谈及密友,李小六收起疑惑,语调沾上自豪,“她打理婆家的瓷器行,是全东市生意最好的店铺,听闻她的丈夫近来还考中了科举,他们夫妻一入仕一经商,这小家可热闹了。”
  虽对阿史那云出嫁颇感悲伤,为了安抚阿史那叔父心绪,她选择极力夸赞好姐妹的新家庭。
  “这些叔父亦知晓,叔父欲问的是,二娘身体、心境可好?”阿史那叔父酌定用词,问道。
  李小六挠挠脑瓜:“那我明日再去瞧瞧她,顺便我还没拜访过她的婆母,不知道好不好相处。”
  “一切拜托六娘了。”不知是否错觉,恍惚间,李小六窥见老人一滴浊泪,将坠未坠,藏于小辈眼前。
  .
  东市再行过几道坊门,便是李二郎的府邸。
  吃饱喝足后本就容易懈怠,更添凉风拂过,李小六猝不及防,打了个寒颤。
  长孙无忌解下外袍,她感激地说:“谢谢辅机哥哥。”将外袍接了过来。
  “辅机哥哥怎么今晚才回长安?”李小六问。
  长孙无忌道:“雍州士庶众多,田土、户籍、诉讼、兵甲等事项亟待入簿,我一时公务缠身,前日方得归。”
  “你一直不回来,我都怕哥哥见异思迁,惹你伤心。”李小六存心逗他。
  他弯唇:“秦王见了甚么异?”
  心知他在玩笑,李小六歪歪脑袋:“多呢,光昨日,就让我认许学士做老师,现在我有好多老师。”
  长孙无忌蹙眉,“许学士?是许敬宗么?”
  李小六连连点头:“听闻他写文章挥洒千言,和辅机哥哥一般博览群书,我哥哥对他赞赏有加。”
  气氛陡而静滞。
  李小六立觉失言。据她观察,男人大多不喜欢和另一个男人比较,而她竟然忘了。
  就在她脑内迅疾寻找措辞,思索如何补救时,长孙无忌终于开口。
  “许敬宗此人,”他缄默良久,道,“你不可与他过多交往。”
  “是因他祈求叛军,告饶自己性命一事么?”李小六早有耳闻,委实不觉得这有甚么,“你们读书人就是太讲究气节。”
  “不思救父,惟求存己,此人日后恐无所不为。”忖着李小六对人性知之甚少,又恰府邸已至,他简略一笔带过,不再多言。
  向他言罢再会,李小六跨进家门。
  “姑娘可算回来了。”瑗儿接过风尘仆仆的李小六,取下肩上外袍,面露稀罕。
  “这又是姑娘哪位老师的衣裳?”瑗儿翻来覆去打量。
  “我忘记还回去了!”
  李小六夺过外袍朝外奔去,倏尔,“啪”一声,袖中落下一方扁长状木盒。
  她将木盒捡起,于门外巷子里疾跑,幸好失主未行远,望见羊角灯下的浅淡人影,片刻追上。
  “辅机哥哥——”
  他旋身视来。
  李小六气喘吁吁,将外袍递予长孙无忌:“你的衣裳。”
  “还有这件。”她复递去木盒。
  他却伸手止住:“此本赠你之物,你拿去罢。”
  当面拆开绝无礼貌,于是李小六待回家后,方打开这只木盒。
  按下旋钮,盒盖缓启,但见丝绒布上,躺着那支紫檀湖笔。
  “此笔何处得来?”
  李二郎乘月色披着寝衣,催她洗漱入眠,一双眼偶然瞥见,奇道。
  “秘密。”李小六收拢盒盖。
  长大了,会瞒人了。李二郎挑了挑眉。
  他抱臂倚门,道:“后日我将征讨刘武周平复晋阳,无暇接你去写生,我已委派李世勣送你,你记着将他当做为兄一般尊敬,不可擅作主张四处乱跑。”
  第32章 第三十二话“我哥哥算不算德高望重?……
  因昨夜即收到李小六要来探望的帖子,阿史那云今日特意未赴商行打理,留于家中清洁床褥,摆放瓜果,预备妥善。
  李小六甫跳下车,便见相候已久的好姐妹伫立巷口。
  “二娘!”
  “来便来,还带这般多礼品。”阿史那云扫了眼马夫手中所携大包小包的礼物,嗔责道,“我家可没甚么好东西招待你。”
  “应该的,应该的。”李小六嘿嘿笑。
  安氏乃胡族大姓,阿史那云婆家更有两处店铺,家中却仅寥寥一二仆役,却仍窗明几净,片尘不染。
  她拉住李小六的爪子坐定,捧来一碟酥饼。
  “昨日我去你家酒楼里吃夜宵,叔父向我询问了你的近况。”李小六小口嚼饼,“你不在酒楼,我都不点樱桃毕罗了,肯定不如你做得好吃。”
  闻言,阿史那云眸中浮出几分恍惚,侧过面庞,唇边弯出浅淡微笑:“我在夫家过得尚好,劳阿耶挂念了。”
  复视向李小六,将话题扯回她:“阿盈还未与我当面讲过晋阳见闻,我还从未去过长安城以外的地方,想必精彩纷呈,可否为我一叙?”
  一提晋阳,李小六即双目放光。
  脱下鞋袜盘腿上榻,嘴巴一张,叭叭讲起来:“晋阳的面食天下一绝,无人比并州人更会做面——”
  她讲自己在王氏铭文大赛勇获第一,太行山无限风光,陪嫂嫂寒食节踏春写生,还学会了新技能玩樗蒲。
  阿史那云支颐聆听着,眉目间不觉浑是向往,那双锁住李小六神采飞扬脸蛋的瞳眸,自始至终目不移睛。
  “虽说晋阳暂时丢了,但我哥哥会将之收复的。”李小六作总结,“二娘你就可以去晋阳瞧瞧了。”
  “会有时机的。”阿史那云偏首,下榻为她端茶。
  李小六接过茶盏,此时屋外走入一人:“我的衣物晒过了么?”
  “大郎,这位是我闺中好友,李家六娘。”阿史那云示意来人家中有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