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谢长陵也挺迷茫的。
  谢家的期许当然是皇位,可是只要提起皇位,谢长陵就能想到八岁时候的骗局,由衷得叫他反胃,而且谢长陵对做江山之主毫无兴趣,那些庶民又蠢又贪婪,全然忘了先帝的荒淫无度、横征暴敛,根本不感谢他弑君后替大周打点好了一个河清海晏的江山,让他们过上了太平富足的日子,反而揪着他弑君,架空小皇帝的罪名,骂他乱臣贼子。
  谢长陵可不愿意自己终其一生,劳劳碌碌,只为他人作嫁衣裳。
  可他自己又有什么追求呢?
  谢长陵说不上来,毕竟他过去的目的一直都是让自己不会再被随便交换,要足够的安全感。
  他看似得到了所有,其实终其半生,都没有走出过那个玄洞。
  他觉得很空虚,也很可笑。
  那天他在馄饨摊上吃了碗馄饨,对面的酒楼里正在唱一出折子戏,引得满堂喝彩,他似有所悟,手指摩挲着下巴,沉吟道:“若我也来演一场能骗过世人的戏呢?”
  这绝对是一场绝妙的戏。
  这场戏,最绝妙不是绝妙在家族后悔错信了,庶民诧异竟然错怪了他,而是让家族汲汲营营十几年的基业崩溃,为过去的罪恶背负起责任。
  让这些愚蠢的庶民重新回到十数年前那水深火热的生活里,这个时候,那些骂着他乱臣贼子的人,必然会无比怀念他。
  谢长陵只要一想到那个场景,就觉得讽刺得令他想要捧腹大笑。
  人的感情本就是如此瞬息万变,冷漠无情。今日为他生哭,明日也能为他死哭。
  谢长陵最终决定用他的死亡,换一场精彩的大戏。
  这是他主动做出的交易,之后,就再也没人能交换他了。
  他最终还是得到了他想要的安全感。
  姮妧听完了整个故事,长久地震惊着。
  她并不是第一次听说谢长陵弑君的事,但或许是因为消息来源各异,所以各有出入,但除了这个的每一个,都热衷于把谢长陵塑造成一个天生残忍的人,好像杀人这种东西,对他来说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那是谢长陵,一个性格恶劣的坏种,他就是没有感情的。
  就连姮妧都这样认为,所以当林老婆子说到‘只要自己先把自己交换出去,就再也没有人能交换他’时,她才会猛然地被击中,真正地理解了那个夜晚,谢长陵为什么反反复复地强调,她把他卖低了价格。
  谢长陵是真的把他自己当作了货物。
  林老婆子叹了口气:“小娘子,你真的是不一样的,可能连你都忘了,当初你和谢家的另一位小郎君私奔时,曾经在我们的馄饨摊上吃过一碗馄饨,年轻的俊男美女挤在一个座位上,用为数不多的银子买了一碗馄饨,谁都舍不得吃的那个景象太过深刻,我一下子就把你记住了。”
  “后来,你再雇了牛车把夫君拉到长安城来医治时,我也一下子就认出了你。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别看小郎君平时游戏人间,漫不经心的样子,但他就是喜欢有情有义的人。”
  “当他把你带到我们这儿来,那么亲昵的样子,我觉得,你或许能把他拉出来,改变他的想法。”
  姮妧神色渐渐严肃起来:“我没有义务拯救他吧,他毕竟对我和长明那么残忍。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是有人同情,那我的怨恨,又有谁能来理解呢?”
  林老婆子看着姮妧,很意外她的正直又清醒的发言,她沉默了会儿,道:“现在说再多也都迟了。且看明年的光景吧,没了小郎君,这天下太平不了多久。”
  第52章
  是岁,天大寒。
  皇帝废皇后,贬贵妃,罢百官,广征税,重徭役,民不聊生。
  同时,姮妧在八字墙上发现了缉拿自己的布告,她开始过上了深居简出的日子。
  盛清也不再出门探听消息,每日都抱着剑坐在墙上。
  玉珠拿着姮妧新缝的暖手套,将他唤下来,把针脚严密、用料扎实、清新可爱的暖手套递给他:“娘子特意为你缝制的,别成日摆着个臭脸了。”
  盛清嘟囔了一句:“谁稀罕她做的东西。”
  但还是老老实实地低头接过。
  年底时,第一批被征去为皇帝修建宫殿的役工泰半被冻死,再也没有返回家乡,在年关这样喜庆的时候,不少门户都挂上哀切的白绫,而与此同时,第三批和第四批已经顶着风雪走在路上了。
  大家都说小皇帝疯了。
  姮妧也过了个简单的年,她给父母和谢长明都烧了纸,盛清看了会儿,忽然跳出院墙,买了四刀纸钱,自己也弄了个火盆,非要和姮妧的并排放在一起,把纸钱烧得红火旺盛。
  姮妧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盛清从鼻孔中出了声气,似乎在指责姮妧的忘恩负义。
  姮妧犹豫道:“我看你隔三岔五能收到飞鸽传书,现在是收到谢长陵死亡的确切消息了吗?”
  盛清的脸一僵,光顾着和姮妧斗气,竟然弄出了这般的乌龙,他觉得特丢脸,道:“还没有。”他挠了挠脸,强调,“虽还未死,但也是生不如死。”
  姮妧平淡地‘哦’了声:“那这纸钱就不能烧给他,你祭给孤魂野鬼罢。”
  她拜完,便起身进屋,玉珠要出来收拾火盆,姮妧道:“过会儿再去,火盆还烫着。”
  盛清踅在廊下,隔着窗问姮妧:“你是怎么知道他还没有死的?”
  姮妧道:“猜的。”
  盛清嘟囔了句:“你还是有点小聪明的。”又问,“那你没有给他买纸钱,是因为知道他还活着了?”
  姮妧无奈地看了眼玉珠,玉珠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了,盛清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于是欢天喜地地去了。
  其实谢长陵就算还活着,那又如何呢?与她有什么关系。
  姮妧对于他身上最大的谜团,已经在林老婆子那得到了解答,她走出了迷雾,自然该将谢长陵抛之脑后。
  次年开春,冰雪尚未完全消融,大地上还笼罩着寒冬后的肃冷荒凉,皇帝就迫不及待要在各地选拔美女。
  底下的官员个个摩拳擦掌,过去的十几年,大权都被王谢把控,他们很难有出头之日,现在终于得到了一个可以攀附皇权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
  于是邻里乡间充斥着□□骂的声响,有貌美的女子即使落选了,也不能回到家里,反而直接被那些官员霸占了。
  所谓上行下效,莫过于是。
  姮妧以寡妇之名,躲过一难,玉珠也不能出门了,平时采买都得让盛清去,但总有人记得这一处住着两个貌美的小娘子,所以盛清每次出门都要把门堵得严严实实。
  如此惶惶不可终日,毫无太平可言。
  一日,姮妧在墙边的篱笆下做针线活,听到隔墙之处有人发起长叹:“若大司马还在就好了?”
  “是啊,说到底,龙椅上坐着哪个人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小老百姓就是为了口吃的而已。什么血统纯正,那是他们追求的事,依我看,血统再正,要是个昏君,也不行。”
  姮妧拉线的手一顿。
  惊蛰雷响后,更为荒唐的事出现了,大抵是民怨沸腾,让小皇帝不甘心被谢长陵比下去,于是他迫切地要建立战功,所以他要御驾亲征。
  此刻草原上的匈奴和马经过一秋一冬的煎熬,正是最体弱的时候,小皇帝有信心能成功。
  最重要的是,谢长陵带出的将领对他太过忠心,小皇帝迫切地要在军队中树立威信,于是他迫不及待地出征了。
  未及一个月,大败,十万兵马齐葬黑山。
  盛清得知消息后,直接把信纸撕碎,跳了起来,他要去黑山,替他的兄弟收尸,他还想去刺杀这该死的皇帝,他更不能理解——既然谢长陵能预料到小皇帝是个没有才干,荒淫无度的人,他为什么还要把这些都还给小皇帝。
  盛清思来想去,把一切都怪到了皇帝,太傅还有百姓的头上:“都是他们一口一个说大司马是乱臣贼子,一群不知好歹的家伙。”
  他转过头,冲着姮妧:“喂,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姮妧道:“我能说什么?我只是一介平女,难道还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
  盛情道:“我当然知道你没有那样的本事,我只是想让你替大司马鸣一句不平而已。”
  姮妧沉默了好久,才道:“我更可怜百姓。”
  大周兵败,匈奴趁机兵临城下,要求大周和亲纳贡,朝廷无能,屈辱地同意了。这次失败,让小皇帝更为暴虐,他再次在大周征兵,如果有大臣胆敢上书反对,他就夷其三族。
  胆大的年轻人宁可纷纷逃上山做山匪,也不愿死得毫无价值,于是官员们为了完成任务,就连七八十岁的老头都能强行征走。
  盛清再次把信纸搓成了一团,他看向姮妧。
  姮妧被他看得心底发毛,只能暂时搁下针线,问:“信上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