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谢长陵掀起眼皮。
  谢七老爷道:“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是,你确实是大司马,可终究还是谢家的子孙,谢家的族老长辈要换一个人,难道你还能违命不成?”
  若脖颈间没有谢长陵留下的指痕,谢七老爷这话或许更有说服力。
  谢长陵笑了,讥讽冷嘲,可笑至极,他道:“不劳父亲担心,既是我的,自然还得是我的,我不可能拱手让与人。王家不就是要个后位和嫡子吗?我给他们就是。”
  他说罢,拂袖离去,秋风冽冽,谢七夫人望着他融进夜色的背影,心脏怦怦直跳:“老爷,我怎么总觉得有些不安。长陵,这是安抚妥了……吗?”
  谢七老爷推开她的搀扶,揉着酸疼的脖颈。
  他不敢回想方才谢长陵看他的眼神,他很确定,若没有谢七夫人跑来,谢长陵肯定会杀了他。
  谢长陵从来都是个不服管教、长满逆鳞的儿子,只是从前他们利益一致,谢长陵很少与他起冲突,谢七老爷才渐渐忘记了,总觉得谢长陵眼里还是有父子尊卑的,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至于今天……
  谢七老爷将谢长陵那自私自利、冷漠无情的秉性回想了一遍,嗤笑了一声:“你担心什么,皇位当前,你儿子知道该怎么选。”
  河边搜寻的护卫和衙役在一夜之间撤了个干净。
  “看来这是死心了,找不到也算了,不过一个姬妾能大张旗鼓地找上三四日,大司马已经很痴情了。”
  馄饨摊上,食客们低声交谈。
  “可不是,只是个不要紧的姬妾而已,最要紧的是王谢两家的联姻啊,等他们联了姻,这天下还有他姓马的什么事?”
  摊主是一对老夫妻,手脚利索,干活麻利,可是眼下听着食客的闲聊,不自觉停下了干活的手,担忧地对视了眼。
  快到宵禁时分,老夫妻正准备收摊,忽见一辆朱轮华盖车驶到近前,一道颀长绮丽的身影踏步而下,老爷爷抬头,惊讶道:“小郎君。”
  他转头忙让老婆婆下馄饨,谢长陵并未拒绝,朱轮滑盖车自到旁边的巷子中歇停下,他独自坐在小桌前,吃碗小馄饨。
  很安静,很沉默。
  老爷爷想起京中的传闻,有心想打听,可又怕戳中谢长陵的心伤,故不敢多问,只在旁搓着手。
  谢长陵用勺子舀起薄皮透肉的小馄饨道:“要问什么问便是。”
  若连他们都不问,就好像这些他和姮沅度过的岁月只是镜花水月一场大梦。
  老爷爷道:“小郎君是找到小娘子的下落了吗?”
  谢长陵道:“没有,我回来得太迟,渭水太急,找不到她了。”
  老爷爷又道:“小娘子可不可能还活着?”
  谢长陵冷声道:“幕后黑手是我爹,谢家做事向来心狠手辣,她活不了。”
  老爷爷顿住了,愁容更甚。
  谢长陵吃完了馄饨,放下十张银票,老爷爷怔住了:“小郎君,你这是……”
  谢长陵道:“你们并非长安人士,这么多年也没在长安买下片砖片瓦,这些银子给你们,够你们家去置宅置地,养活你们的儿子,别留在这儿受苦受难。”
  他语气照旧冷硬,老爷爷却很不安:“小郎君你……真要娶王家的小姐?”
  谢长陵道:“嗯,这是早就决定的事,没什么好更改的。”
  他起身,长街半昏,他慢悠悠地迎着车前挑起的光亮走去,像是喝了酒,沿着黄泉路步向奈何桥。
  老婆婆责怪老爷爷道:“多好的小郎君,虽然外人总说他冷面兽心,可我们知道他是个本性不坏的孩子,你怎么就收了钱,不劝劝他呢?”
  老爷爷道:“我们不止一次劝过,劝得了吗?那小娘子出现时,还以为她能让小郎君回心转意。”
  “可惜老天爷不长眼,叫她早早死了。”
  第41章
  ◎癞蛤蟆◎
  扇面一百八十文,帕子一百五十文,掌柜的点出三百三十文,姮沅解开荷包收下,路过岸边小贩时,用十五文买了一提鲫鱼,再用两文端了一块豆腐。
  她转进巷口,巷子窄曲,青苔满地,开一眼洞门,推门而入,是一户小院,院口一处公灶,有一身着花衫的婶子正利落地刷锅做饭:“圆圆,回来了?掌柜的都把货收了?”
  “收了。”姮沅走进公灶,寻口碗放剖好的鲫鱼,“下午就把租子给婶子送过去。”
  “嗐,我哪里是为了催租子?”婶子说,“你这丫头长得水灵,手脚勤快,又有绣工,就是命不好,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婶子看着没得心疼,那胭脂铺子的掌柜没少跟婶子打听你,我看他是诚心的,丫头要不还是见见吧,你总不能这样过一辈子。”
  姮沅笑着摇摇头。
  婶子叫她还是这般执迷不悟的德行,都替她着急:“别看那掌柜是个鳏夫,膝下还有个十二岁的儿子,可是他有银子啊!你看那间脂粉铺子一日少说也有上千两银子进账,你嫁过去了,日后少不了你穿金戴银的日子。城东那个林丫头,一个黄花大闺女巴不得想嫁过去,可惜长得不够美,掌柜的看不上,你也是走了大运,才能得了掌柜的青眼,若再拿乔下去,仔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姮沅道:“多谢婶子美意,只是夫君新丧,我有意替他守上三年,婶子日后勿要多言。”
  婶子摇头叹息,恨不得用手戳醒姮沅:“你这丫头未免太实心眼了。”
  姮沅笑嘻嘻的:“我中午做豆腐鲫鱼汤,给姐姐端碗过去,不放盐,帮她催催奶。”
  婶子道:“我替你姐姐谢过你好意。”
  心里却想着,眼前这小娘子无亲无故,实在可怜,又难得老实心善,少不得为她操持。
  婶子道:“对了,圆圆,与你说声,下午院子里会搬来新客,是一对老夫妻带着个病重的孩子,我瞧着为人老实,才肯将那空了一月的厢房租给他们,但你也要清点好自己的东西,仔细被人拿了,若他们有行为不端出,你也要与我来说,届时我将他们赶出去。”
  姮沅应了声。
  她起锅热油,剁入葱姜,将剖洗干净的鲫鱼滑入锅中,双面煎至金黄,倒入两瓢水,等鱼汤滚白,放入切得方正的豆腐,焖上盖子。
  院门传来热热闹闹的声响,是新租客等不及先来交租拿钥匙,预备提前搬入。
  姮沅先盛出一碗鱼汤,挑了两块鱼肚肉,未放盐。
  “小娘子!”
  瓷碗置于案板,姮沅起初没以为这震惊的唤声与自己相关,直到她又盛起鱼汤,放好盐,转身,看到两张略眼熟的面孔。
  老婆婆不像白天见鬼,反而像是见到了仙女下凡:“你没死啊!你竟没死,那你可知小郎君找你找得辛苦?他以为你死了,叫衙役们沿着护城河搜了许久呢!”
  她丢下行李,把躺在木板车的儿子交给老爷爷,急急切切地跨步进来,她没有注意到姮沅脸上尴尬的笑:“是吗?”
  老婆婆道:“是啊!就是这样!你是不是以为你遭险的事与小郎君有关?不是这样的,那是他父亲的主意,和他没有关系。他的父亲从来不在意他的想法的。”
  她全然为谢长陵着想,仿佛他雇佣的说客,只要谢长陵得偿所愿,不曾在乎过姮沅的想法,也不在乎那些过往。
  姮沅也没觉得多么不舒服,论交情恩义,姮沅都比不过谢长陵,她争不了这个高低,只是惋惜好容易寻来的宁静日子又过到了头。
  姮沅盛了碗白米饭,用豆腐鲫鱼汤拌着吃了,院子里收拾行李的声音一直没断过,听起来这对老夫妻是彻底从长安搬出来了。
  真是奇怪了,难道他们不必再为儿子挣药钱寻名医了?
  姮沅吃完了饭,打开了匣子,清点她现有的银两。姮沅为了避免祸患,将那匣子白银大多给了乞儿,再加上这几月做绣活挣的,勉勉强强还有五十两银子。
  再攒些银两,还能接着跑。
  姮沅合上匣子,推门而出,就见老婆婆站在院子里,脸正对着她的门,似乎犹豫着是否该上前敲门。
  姮沅头疼起来,搬家再跑的想法更加坚定了。
  “小娘子,小娘子。”老婆婆讨好道,“老婆子方才太激动了,是不是给小娘子造成困扰了?抱歉抱歉。”
  她连说三声抱歉,又把一包从长安城里带来的点心给姮沅,赔礼道歉。
  姮沅见她满头银丝白发,却不好苛责什么想了想又道:“我与他的事,并不如婆婆想得那般简单。他位居高位,就是他的父亲行事前也该掂量掂量他的想法,若无他首肯,又怎会如此痛下杀手。我死了后,他是不是预备要娶亲了?”
  老婆婆再想不到姮沅连这都知晓,她反倒成了被捉住的那个不忠之人:“是确实是,但小郎君也是有苦衷的。”
  “我知道,成大事者,素来不拘小节。”姮沅道,“他父亲嫌我碍事,为了安抚王家,将我杀害,他亦有大业要成。我都能理解。而我,虽出身贫寒,却也不能为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