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棠悔冷静站稳,回头。
  便看见隋秋天平静的脸近在咫尺,隐在廊道的黑暗里,有些模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但应该没有笑,肢体动作也仍然很板正。
  印象中,隋秋天的确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板一眼,像一块努力维持不快不慢的机械表,沉闷,克制,永远不会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可在这个当下。
  棠悔却还是难以避免地想起今天早上看到的那一幕——
  是在家里的花园内。
  模模糊糊间,光照弥漫下,她站在阳台,看见隋秋天在和一个陌生女人交谈。
  隋秋天在她身边七年,又忠心耿耿为她做这么多事。
  她自然不会对隋秋天带客进入白山住宅有任何不满。
  可那并不是正常的交谈。
  平日里隋秋天性子有多木讷,有多守规矩,她不是不知道。
  而今天早上。
  她眼疾好转,便亲眼看见,隋秋天对这个陌生女人笑得格外开怀,甚至还没经过问询,就相当贴心为对方捻走耳边碎发。
  而那女人也完全没有拒绝的姿态,眉开眼笑地拍了拍隋秋天的头。
  当然。
  隋秋天也没有对这类亲密动作有多抗拒,甚至还笑眯着眼,很自然地弯腰配合。
  整个早晨,她的保镖小姐笑容满面,同陌生女人举止亲昵,完全没注意到阳台上的棠悔正在看她。
  “棠小姐?”似乎是意识到她走神,隋秋天出声喊她。
  棠悔眯着眼睛。
  早上那一幕如石子投入水波纹中消散如烟,与此同时,会场灯亮,像是有人擦去毛玻璃上的水雾,眼前的隋秋天逐渐变得清晰——
  永远离她一步那么远,永远彬彬有礼地喊她棠小姐,为她穿鞋、搀扶她手腕的时候,也永远会用丝帕隔挡。
  只要看向她,永远将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没有表情。
  与十个小时前,在别人面前满面春风的那个人,形成鲜明对比。
  “棠小姐,你没事吧?”
  棠悔目光下落,瞥见隋秋天始终离她一步远的距离,指甲掐进肉里。
  “没事。”她阖了一下眼,将视线从隋秋天极为木讷的脸上收回,柔声回了一句,“走吧。”
  隋秋天看了眼棠悔,对方没有再看她,表情也恢复了自然。
  棠悔嘴角总是噙着微笑,眼窝又深,再加上眼疾多年,因此情绪总是躲藏在她线条柔和的脸部轮廓中么,难以被察觉。
  隋秋天是感觉今天棠悔不太对劲,总是走神,像是有话要问她一样……
  但眼下也不是询问的好时机。
  她思考一会,只好按捺心中困惑,等待庆典结束。
  -
  庆典是在临近九点结束的。
  散场之后。
  隋秋天与棠悔从专属通道中走出,便看见家里其中一位司机已经开着车在等候。
  自从在车祸中出过事之后。
  再登上现在的位置。
  棠悔使用的司机和车都不是固定的,每天,每辆车,都由不同的司机进行轮换。
  而在这之前,最早一段时间里,这些事务都是隋秋天一个人负责。
  包括开车,做饭,修剪花草,选购衣物,简单的包扎,以及白山住宅里一些事情的处理……她能做的、能学习的,都会尽自己所能为棠悔去做。
  至于另一些她无法胜任的,例如关于棠悔眼疾的治疗,她也会在棠悔有需要的时候,躲过棠林棠炳的监视,尽量联系可靠的人来负责。
  还有一些简单的文件处理工作,当时,也是她磕磕绊绊地学着为棠悔处理。
  只不过到现在——
  棠悔不仅上了位,成为掌权人后还大义灭亲,让不守规矩的棠林棠炳都入了狱。
  又将集团内外都下狠手整治过,自然没有人再敢看轻她,背叛她,而这些曾经没有人做的事,都早就有了更加专业的人来处理。
  也就不再需要隋秋天。
  曼市的秋季不长,但今年似乎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凉,才九月,就已经吹得人背疼。
  通道白灯下。
  隋秋天看见棠悔提了一下披在肩上的外套,便快步上前,提前为棠悔打开车门。
  然后低眼,等在门边。
  将手腕伸出。
  让棠悔搀着她的手腕上车。
  也在棠悔拄着盲杖走过来时,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为棠悔挡住头顶的车门边框。
  棠悔大概是有些累,低头走过来,便扶着她的手腕径直上了车。
  不知道是不是感冒加重,女人覆在她手腕上的手心有些凉。
  隋秋天微微皱眉。
  但还没等她感受清楚,棠悔便入了座,也轻轻松开了她的手。
  她只好将手腕收回,却也在这时听见棠悔喊她,
  “隋秋天。”
  隋秋天关门的动作停下,整个人在车外站得笔直,“我在。”
  车厢里,伴随着几声隐秘的咳嗽,棠悔的声音飘出,“你坐后面。”
  隋秋天愣住。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先是看了眼前排的司机,再去看车里的棠悔。
  车内光影闭塞,女人身上的垫肩款棕色西服外套已经有些滑落下来。
  她敞着半条细瘦手臂。
  微微垂眼撑额,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也没有看她,目光久久落到车窗外的枫树上。
  又是一阵风吹过来。
  隋秋天瞥见棠悔的手上泛起了细小疙瘩,便迅速反应过来,猫腰钻上了车——
  用最快的速度关上车门。
  再回头。
  她发现自己离棠悔特别近,手背几乎要碰到女人礼裙下的腿——
  便手忙脚乱地挪开。
  侧臂和大腿都贴紧车窗。
  直到和棠悔中间还能隔着一头大象,隋秋天才稍微放心,扶稳快从鼻梁滑落的眼镜。
  然后抬眼。
  便看见棠悔不知何时已经在看她。
  女人侧脸隐在车窗黑暗光影内,眼神半明半暗,极度深邃。
  “棠小姐。”
  隋秋天出声。
  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棠悔扶了扶肩上落下的外套,转头对前面的司机说了声“开车”,才再次将目光落到她脸上,“为什么这么问?”
  车缓慢地开了起来,两旁景色变换。
  “你今天总是在看我。”隋秋天回答,说完之后,顿了片刻,又迟钝地反应过来,“还是说……你已经能看清我长什么样子了?”
  说着。
  她便有些紧张地抬头,试图去看清棠悔的眼睛。
  女人没有躲避她的目光,而是坦坦荡荡地迎着她的视线,唇角是自带的上翘,看不出是什么情绪,“你很想让我看清你?”
  隋秋天一愣。
  “也……也不是。”
  她皱起眉心,认真思考了一会,语速缓慢地说,“只是如果你眼睛能比之前好的话,我会替你高兴……”
  “也会放心很多。”
  后面这句话声音很轻,正巧车从会场停车场开入大路,喧嚣声响汇入。
  棠悔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隋秋天摇头。
  棠悔没有追问,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将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几秒。
  再缓缓挪开,落到车窗外模糊的霓虹漩涡里,流连片刻,
  “你不是有话要和我说吗?”
  原来棠悔听到了她之前的话。
  隋秋天思量片刻,“是这样的,棠小姐……”
  本来应该很直接向对方说明的一件事,也觉得棠悔会同意的一件事,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说了个开头,就打了顿,下意识去看棠悔脸上淌过去的街灯光晕。
  再低头,便看见车上地毯上,她们两个并排的影子,大概是光线角度原因,她们两个人分明隔得很远,影子看起来却像是紧紧挨在一起,像很久之前,她骑着那辆不太高档的摩托车,载着本应该高贵的公主驶向高级会场时,她们两个一前一后挨在一起的影子……
  那时她不太像保镖。而她,似乎也不太像公主。
  以至于隋秋天有些恍惚,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声音温和地说下去,
  “我觉得你也是时候物色新的保镖人选了。”
  话落。
  车正好驶入一条隧道。
  车厢内突然变暗许多,像被卷进漩涡,浸满了快要淹到口鼻的水。
  棠悔没有开口说话。
  前排的司机似乎也在进入隧道之后变得谨慎,将车速放慢许多。
  隋秋天想了想,又补充,“不过你放心,棠小姐,我的雇佣期还有七十多天的时间,在这之前,我会处理好所有事宜,不让你在这件事上多费心。”
  说完之后。
  她耐心等着棠悔的应答。
  她想这件事对棠悔来说可能也有些突然,想必也需要时间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