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两人出门前,韩府尹与安少游一前一后站在门口,叮嘱道:“玄机道长,你与秦公相熟,本官才通融这一夜。”
  朱砂回头,唇边笑意缓缓绽开:“你们放心,明日我一定把真凶送进京兆府。”
  从京兆府出去,往左转是回棺材坊的路。
  往右转,则会经过平康坊。
  此刻朱砂在前,脚步往右,一路疾步。
  罗刹跟在朱砂身后,急急解释:“朱砂,我错了……我不该独自跟上去,不该冲动行事。”
  他自顾自嘀咕个没完没了,朱砂听得头痛欲裂,索性停下脚步伸出手:“我今日先遭姨母训斥,复被安少尹搅扰。你呢?你打算烦死我,还是说死我?”
  罗刹眼中蒙着一层水光,手迟迟不敢伸过去:“你一直不说话。我怕你不信我,我怕你觉得我是那样的小人。”
  朱砂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我没有不信你。”
  罗刹:“那……你为何不说话?”
  朱砂:“话全被你说了,我说什么!”
  自出了京兆府,他叽里咕噜说个不停,哪给过她开口的机会。
  她的语气与面色皆如常,罗刹总算放心,开心牵起她的手:“我怀疑有人想诬陷我!”
  朱砂:“你觉得谁想诬陷你?”
  罗刹小声道:“你妹妹。”
  他在长安一年有余,从未与人结仇。
  唯有段凤巡,三番五次污蔑他。
  平康坊近在眼前,朱砂从罗刹的槃囊中搜出他私藏的四文钱,转手交给过路的一个乞儿:“你去月华客舍找一个叫段凤巡的女子,告诉她:‘我在山月楼等她’。”
  “若她问我,你是谁,我该如何回答?”
  “你看见她的脸便知如何回答。”
  乞儿跑远,朱砂与罗刹走进平康坊,直奔山月楼。
  楼中众人看见罗刹,皆愤愤不平。更有甚者,破口大骂:“无耻小人!”
  对于此等反应,朱砂完全当没听见没看见。
  她牵着罗刹,一步步走向二楼王徽仙的房间。
  房门打开,露出一个身子瑟瑟发抖但眼神坚定的持刀女子:“你们来干什么?”
  朱砂快速阖上门,隔绝了门外所有看热闹的眼神。
  “来找凶手。”
  “凶手就是他!”
  房中恰好有两把椅子,朱砂坐在左边,罗刹坐在右边。
  两人仿若无人之态,无异于烈火浇油。
  王徽仙眸中猩红,横刀大声呵斥道:“滚!”
  朱砂目视前方,平静地回她:“我听姬太常说,你聪慧过人,知人之明。二郎前几日曾来楼中查案,你觉得他是好色之徒吗?”
  “知人之明?”王徽仙握着刀,神色悲伤地笑了笑,“世间男人多会伪装,可怜我识人不清,好心为他开门,反遭侮辱,还连累宁娘丧命……”
  一听开门,朱砂摇摇头:“你常在长安,自是知晓我与他的身份。”
  王徽仙抱膝坐于床榻一角:“知晓又如何?难道鬼不会欺辱女子?我的妹妹便是被鬼所害!”
  朱砂:“二郎,用隐身术穿墙而过。”
  罗刹依言照做,默念口诀。
  王徽仙再一眨眼,房中仅剩她与朱砂。
  朱砂见到她眼中的诧异,朝房门处大喊一声:“进来吧。”
  话音未落,罗刹在墙边慢慢显形。
  朱砂走向床边的王徽仙:“他是鬼,何需让你开门?他多的是法子潜入你的宅子,保管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面对她的逼近,王徽仙指着自己的眼睛:“难道我的眼睛会看错?”
  “你且等等,我会让你知晓,何谓眼见不一定为真。”
  朱砂口中的等等,并未等太久。
  此话说完不到一炷香,段凤巡着急忙慌赶来。
  一入房,她便拉起朱砂的手,信誓旦旦道:“阿姐,我相信姐夫。”
  朱砂久久盯着那张与她看不出任何区别的脸,笑意盈盈:“我也信他,毕竟我在他身上下了禁制。一种名为‘囚心’的禁制,不知妹妹是否知晓?”
  笑意僵在脸上,段凤巡担忧地看向罗刹:“阿姐,此术歹毒无比,你怎狠心施展在姐夫身上?”
  朱砂甩开她的手,坐回椅子上:“我不能完全信他,但十分相信禁制术。”
  罗刹后知后觉问出口:“什么是囚心?”
  朱砂抬眸示意段凤巡解释,后者哑着嗓子开口:“囚人心魄之术。若男子胆敢背叛,半个时辰内,必将经脉逆行而死。”
  从事发到现在,早已过了半个时辰,而他却安然无恙,好好站在此处。
  罗刹顿时乐不可支:“岂非此术足以证明我不是凶手?”
  段凤巡无语道:“她是疯子!她在你身上施加禁制,打定主意要你去死啊。”
  罗刹看向一旁悠哉吃茶的朱砂:“朱砂,你想我死吗?”
  朱砂:“教我的人,让我用在最爱之人身上。”
  最爱之人?
  从未想过的答案,猝然撞入此刻。
  幸福的眩晕刹那袭来,直击罗刹惶惶不安的内心:“朱砂,原来你最爱我。”
  朱砂:“我若不爱你,怎会想方设法给你用此术?”
  罗刹凑到她面前,急迫地表态:“朱砂,我也最爱你,特别爱你。”
  两人莫名其妙开始打情骂俏,段凤巡白眼一翻:“阿姐,你找我有何事?”
  朱砂指指王徽仙:“告诉她,凶手是谁。”
  段凤巡为难道:“阿姐,我今日在客舍伤心难过,不知她出事。”
  朱砂慢条斯理起身,抱着手臂在段凤巡身边走来走去。
  片刻,脚步停下。
  她出手狠狠打了段凤巡一巴掌:“义父教你不平则鸣,教你助人为乐。而你却为了陷害二郎,与凶手合谋。”
  段凤巡猛地抬起头,无声地望着她,唇边欲言又止的颤抖。
  数次张嘴,像是要辩解什么。
  半晌,她委屈地嚎啕大哭:“阿姐……”
  朱砂受够了她的哭声与那张虚伪至极的脸:“你我多年未见,你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此话一出,段凤巡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不过,仅仅一瞬后,她恢复如初:“阿姐,这就是我的脸,你到底要我证明什么!”
  “今日专门向师父讨要的天师符。”朱砂亮出藏在手上的黄色符纸,“你闻闻,还泛着血腥味呢。好妹妹,我若将此符置于你心口,你的易容术可还能维持?”
  纸窗外的天光将近,最后一点余晖从窗缝间投入,映出段凤巡孤零零站在那里的身影。
  她孤寂地站在这间房的正中央,身边是她在世间唯一的亲人。
  暮色很快变为夜色,房中光影渐渐黯淡。
  王徽仙燃起蜡烛,摇曳的光晕里,她渴求的真相如烛泪般徐徐凝结、显现。
  段凤巡在三人的注视下,掐诀念咒,抬手挡脸。
  绣着繁复花纹的宽袖放下的一刹那,一张全新的、陌生的脸,出现在她的脸上。
  那是一张与朱砂完全不同的脸。
  极美,艳丽得犹如画中妖与四月枝头最艳的牡丹。
  两人对视间,朱砂先笑道:“青棠,你长得很漂亮。”
  段凤巡:“我说了,我不是祁青棠,*我是段凤巡。”
  两个名字,两种人生。
  她才不要做朱砂的替身祁青棠,她要做操控他人命运的段凤巡。
  楼中喧闹,尤以一个男子的声音最为高亢,出口之言最为感人:“诸位听我一言:今日之事,非偲娘之过,乃豺狼之罪!偲娘如明月皎皎,偶被乌云蔽蚀。今夜乌云散尽,明日清辉朗照,当无损其光!”
  众人高声附和,声浪渐传至王徽仙耳中,她抬袖拭泪:“陆公子有心了……”
  闻言,段凤巡不合时宜地笑了笑。
  朱砂心下了然,扭头吩咐罗刹:“二郎,真凶是陆公子,你带偲娘下去捉拿他。”
  下楼前,王徽仙固执地想要一个理由一个动机:“他心悦我多年,为何冒充他人欺辱我?”
  段凤巡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眼神中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你只是一个乐伎,却整日端起架子不肯见他。男人嘛,总是以为你失了清白,便只能任他可怜、践踏。而我,不过是觉得有利可图,顺水推舟帮他改头换面罢了。”
  王徽仙与她擦身而过:“我不可怜,你才可怜。”
  楼下,王徽仙笑着走向被人群簇拥着的陆公子:“罗公子,劳你将他上身的袍服除掉。我被歹人欺辱时,似乎曾在此人后背留下胭脂。”
  真情实意的发言停下,陆公子拢紧袍服四处寻找出口逃走。
  罗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陆公子的衣领,从背后撕开那身鸦青色的袍服。
  其上,正有一道鲜红的胭脂印。
  门外一直跟踪罗刹的京兆府官差见状不对,忙不迭冲进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