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外间大雨,层层叠叠压向檐角,渐有瓢泼之势。
  罗刹磨磨蹭蹭关上门,小步挪到朱砂身边:“朱砂,外面在下雨。那……我还是滚进来吧。”
  朱砂:“把袍服除掉,踏进去。”
  罗刹依言照做,小心翼翼踏入浴斛。
  价值五十贯的漆木浴斛够大,自然容得下两人同浴。
  起初,两人膝头相抵,相对而坐。
  水波荡漾,水漫过两人肩头。
  罗刹被朱砂盯得浑身不自在,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原先我担心你是人,苦思冥想如何为你续命。”
  鬼族中有不少人鬼姻缘。
  有的鬼,会在人死后,另寻新欢;而有的鬼,愿意让渡自身修为,为人续命。
  永生的鬼,第一次认真喜欢的女子,却是短寿的人。
  自此昼夜难宁,忧惧死别。
  他很努力地修炼,希望自己的修为多一点,再多一点……直到这身修为,足够为爱人延续那短促的阳寿。
  朱砂低头拨弄水面的涟漪:“二郎,我知道。”
  她每夜用入梦术潜入罗刹的梦里。
  他的梦很简单,除了修炼便是她。
  有一回,朱砂实在没忍住,开口问出自己的疑惑:“二郎,你为何夜里也要修炼?”
  对面的模糊人影静静望着她:“为了让你长生不老。”
  “结果我是鬼,你也是鬼。”
  “二郎,你若是想渡修为给我,我不会嫌弃你的。”
  “……”
  后来,水温渐凉,朱砂捉弄的心思乍起。
  她起身半跪半坐在罗刹身上,鼻间相抵,唇瓣随之覆上去轻啮:“二郎,我想亲你。”
  水面随她的动作泛起波澜,罗刹进退不得,索性任她动作。
  逼仄的浴斛一角,彼此心跳如雷。
  桶沿沾水湿滑,朱砂在水中起伏陷落。
  万幸,在她将要脱力溺水之前,一只手探到她的背后——
  可这只手的主人并非为了救她,而是为了牢牢困住她。
  四目交缠,疾风骤雨般的吻落下。
  直至她快喘不过气,他才依依不舍地退开半寸。
  更轻的唇依次落于她的额头,眼眸与鼻尖,而他的手却不安分地游走于她的后背。
  隔着一层轻薄的罗衣,罗刹有些懊恼:“我早该发现的。”
  “发现什么?”
  “你说你常被鞭打,可你的背上找不到一点伤痕。”
  朱砂的谎话,漏洞百出。
  他却一次又一次次对她的破绽视而不见,甚至替她编造借口,自欺欺人。
  因为,爱蒙蔽了他的双眼,也蚕食了他的理智。
  水已凉透,两人湿漉漉地从浴斛挪到书案,又滚到架子床。
  贴身的衣物是冷的,肌肤相贴处却烧得滚烫。
  外间雨势转急,原本在院中的木芙蓉被有心人挪到了檐下。
  不过两三日,枝梢泛起青意,几点绀红新芽正缓慢地破开陈年枯叶,向外萌发试探天光。
  有风折过檐下,急雨淌下来穿叶而入,枝头嫩叶齐齐一颤。
  叶心窝着的雨珠沿着叶脉打转游走,几滴被叶缘细齿轻轻衔住。另有大半行至叶尖处忽而停下,迟迟悬而不落,晃而不坠。
  房中的低唤似叹息,房外的雨珠听话似得自叶尖辗转而下,随风落进层层叶片。
  初始,只三两滴噼啪砸下,下层叶脉勉强弓起脊背承住。
  之后风急雨浪,瓦缝间的雨珠不断砸落,叶片终是不堪重负,如绿舟倾仄,向下一沉。
  最后,泼天雨色毫无缓和余地占据城池。
  外面的花枝左右摇晃,里间的话音被烫得发软:“二郎,再来!”
  待双双平静下来,已是东方既白。
  放肆一宿,朱砂莫名生出几分忤逆不孝之感:“九岁前,阿娘忙着捉鬼,阿耶便带着我跟在她身后。”
  一家三口既要装作互不相识,又要不远不近地相互看到。
  几岁的孩童藏不住话,见到阿娘便想喊一声,扑到她怀中撒娇。
  可是,她的阿娘身份特殊。
  她是太一道的大弟子,是与鬼族势如水火的姬家人。
  若让世人知晓她不仅与鬼族有染,还诞下世所不容的鬼婴。
  纵使她是天师姬光侯的女儿,也难逃一死。
  朱砂:“我三番五次忍不住喊阿娘,差点被鬼族与太一道的几位师叔发现。阿耶便想了一个法子,让我装哑巴装瞎子。”
  假装自己看不见,假装自己不能说话。
  她装得很辛苦,可相比辛苦,她更怕失去阿娘。
  “九岁后,是姨母与舅父轮流照顾我。”身下的男子赤身拥着她,一些微不可察的变化,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朱砂抬头瞪他一眼,方继续道,“姨母性子冷,照顾我时,常常手足无措。舅父那时尚未及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她是鬼,自然不知冷不知热。
  阿耶阿娘在世时,会特意叮嘱她四时穿衣:“姨母与舅父呢,见山君姑姑一年到头全着一身春日衣裙,以为我与她一样,便不曾多言。”
  她与姬璟、姬琮的相处,既亲近又陌生。
  她怕自己说错话惹他们多想,所以她又开始装哑巴装瞎子。
  天光透过纸窗照进来,身下的男子跃跃欲试。
  朱砂指着他的鼻子,没好气道:“我自小温柔敦厚,昨夜却被你这个居心不良的小鬼勾着破了戒,真是有损英名。对了,我的金山呢?”
  此话一出,罗刹低低笑出声来:“在我房中,我去取来。”
  昨日穿过的袍服丢在地上,已然湿透。
  罗刹遍寻能穿之物,临了别无他法,只能裹上朱砂的披袄,迅速开门而去。
  等他取来木盒,床上的朱砂蒙在被中,笑到锤床。
  那一声声若有若无的笑声讨厌又勾人,罗刹气呼呼掀开被子,打开木盒递过去:“喏,我的聘礼。”
  木盒中有一把钥匙与一张纸。
  罗刹:“钥匙能打开邕州镛山下的一座小宅子,宅中有一条密道,直通山中金矿所在。”
  “一座金山虽不值多少钱,但总归算你有诚意。”朱砂郑重地收下钥匙,握在手中,“纸又是何物?”
  罗刹:“你和罗大郎的婚书。”
  朱砂展开一看,确实是她与罗荆的婚书。
  只不过,男女双方的名字处,罗荆的名字被划掉,另有一个男子的名字悬于上方。
  罗刹,祁拒霜。
  愿托秦晋之好,遂成金玉良缘。
  朱砂捧着婚书看得认真,罗刹不免得意道:“罗大郎为了让我帮他找金山,死活不肯把婚书给我。”
  “那你如何找到的?”
  “他最喜欢把重要的东西藏在房梁上,我攀了两个房梁便找到了。”
  朱砂起身亲他一口:“二郎,你真聪明。”
  她的亲吻,像是莫大的鼓励。
  罗刹脱了披袄,钻进被中,与她细细道来他这两月的艰辛:“你的身份特殊,我怕罗大郎猜到真相。故而扯谎骗他,说我与你已劳燕分飞,我愿意帮他娶祁娘子。”
  罗荆城府深,一眼看穿罗刹没说实话,碍于一时参不透罗刹骗他的理由,便权作不知。
  见弟弟实在好奇祁娘子,他干脆吐露真话。
  罗荆的确找到了自己素未谋面的未婚妻祁娘子。
  只不过不是人,而是一卷户籍文书,上面的名字也并非祁拒霜。
  想起罗荆当日抽丝剥茧的分析,罗刹咬牙切齿道:“罗大郎可真聪明,仅凭户籍文书中的一个名字,便发现祁娘子的下落,还笃定你如今在长安。”
  “为何?”朱砂不可置信道,“我出生后,户籍经由朱邪屠伪造。但是,我敢保证,大梁朝的户籍文书中,绝无祁拒霜这个人。”
  朱邪一族,世代在灵州为官,可谓“一手遮天”。
  也是因此,姬珩在发觉自己有孕后,假借捉鬼,与祁南钦前往灵州。
  朱邪屠为人仗义,守口如瓶。
  为帮二人隐瞒行踪,他先是将姬珩与祁南钦送去沙陀旧地,后又不时写信给姬光侯,言姬*珩在灵州一带捉鬼。
  待姬珩产下一女,他还热心帮忙伪造户籍。
  朱砂:“姨母也帮我伪造了一个身世。灵州孤女朱砂,十一年前随双亲至长安经商。”
  两份户籍,上面的两个名字也非她的真名。
  罗荆从何得知她在长安?
  罗刹:“罗大郎说,三年前,他从一个鬼族口中得知,祁叔在你出生那年曾出现在灵州。于是,他派人前去灵州抄写前后十年的户籍文书细加查证。”
  不知是朱邪屠疏忽,还是姬珩与祁南钦有意为之。
  总之其中一张纸中,突兀地出现了一个祁姓女子。
  罗荆翻遍所有户籍文书,却无一个祁姓迁入。
  他由此猜测:这个孤零零出现的祁姓女子便是祁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