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身后几人,除了罗刹,皆不知朱砂与死去的夏翊之间有过争执。
  当下,方絮察觉出傅元平来者不善,便先于朱砂前开口:“自是为了捉鬼。”
  一听有鬼,百姓们交头接耳。
  言语间,却多是对太一道的不满:“听说张明府写信说三位大英雄是恶鬼,看来这几个道士就是被他招来的。大英雄死而复生是喜事,这些道士怎空口白牙诬陷他们是鬼?”
  朱砂见状不对,忙不迭补上一句:“我们只是路过乌兰县,打算在此歇几日,再去原州捉鬼。”
  王舆也开口打圆场:“今日天寒,诸位快回去吧。”
  百姓散去,傅元平揽过王舆与虞庆的肩:“走走走,随本将去吃酒。”
  面前之人是从前有过命交情的上司,王舆颇感歉意地向几人道别:“几位道长,不如明日再问?”
  方絮挥挥手:“你去吧。”
  等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朱砂抱着手幽幽道:“此番,要么当场捉到恶鬼,要么无功而返。若贸然捉走三人,我们怕是连乌兰县都走不出去……”
  一来,三人归乡,由凉州军府一路敲锣打鼓送回。
  二来,百姓们感激程不识三人当年保卫凉州的义举,对他们多有维护。
  加之三人回家后善行不辍,与恶鬼的行径,截然不同。
  久而久之,百姓们对三人死而复生一事,自然深信不疑。
  他们若敢无凭无据带走三人,送至长安受刑。
  到时民怨沸腾,他们区区五人加一个鬼,哪打得过乌兰县所有愤怒的百姓?
  “如今该去问谁?”
  “另一个和我们一样人人喊打的倒霉蛋呗。”
  回城路上,罗刹放慢脚步,与慢腾腾赏景的朱砂并肩而行。
  前面四人的身影,在一处拐角消失。
  罗刹挨近朱砂,担忧道:“那个傅元平与夏翊似乎是故交,来者不善,不如我今夜去探探他的虚实?”
  朱砂:“不用。一个军使,翻不起风浪。”
  耳语时,两人的手指无意相触,一丝丝凉意传至罗刹的掌心。
  他不用低头,便知她的双手又冻得发红。
  “你为何不多穿几件?”他一面叹气,一面笼住那双手。一寸寸摩挲,试图尽快捂热她的手,抑或她的心,“这几日皆是大雪天,你会生病的。”
  “我早已习惯。”他握得太紧,朱砂挣不开,索性由他动作,“阿耶阿娘死后,我独自在长安生活,无人嘱咐我何时添衣何时减衣。等进入太一道,人人争强好胜,哪会关心一个孤女每日穿了什么。”
  罗刹:“从今日起,我会时刻督促你穿衣一事。”
  朱砂笑而不答,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秘密一旦揭开,他必然会决绝地离开。
  既早知结局,她实在不想麻烦他。
  她不应,偏生罗刹性子执拗,复又问了一遍:“从今日起,便由我为你穿衣,如何?”
  “听你的。”
  朱砂垂眸低语,辨不清神色。
  唯独这三字,却似烧红的炭,丢进罗刹的心里沸滚一遍,烫得他指尖发颤。
  可惜,心动不过片刻。
  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吼:“师妹,你走快点!”
  朱砂:“烦死了,就怪你不打听清楚。”
  “……”
  他哪知道徐雁声和萧律口中的回去,原来指的是回会州啊。
  自密告会州刺史一事败露,张砚良已多日未敢出门半步。
  前日,他足足花了半年俸禄请舞狮班去青顶村热闹热闹,当做赔罪。
  今日才敢穿一身常服,掩面去县治理事。
  岂料,方走出家门十步,他又被几人拦住:“你是张明府?”
  道袍,桃木剑……
  听声音像是外乡人?
  张砚良放下袖子,露出一张苦兮兮的脸:“是,我便是乌兰县的县令,几位道长可是太一道的弟子?”
  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额间还被人用墨汁写上“王八”两字。
  朱砂一时没忍住,躲在罗刹身后狂笑不止。
  见众人盯着自己的额头瞧,张砚良后知后觉摸摸额头,果然摸到一抹黢黑墨汁:“逆子!”
  话音刚落,张宅门口露出个十一二岁的孩童脑袋,吐着舌头挑衅道:“张老狗,你来打我呀~”
  张砚良怒不可遏,大步流星往回走。
  谁知,刚跑到门口,院门重重关上。他结结实实吃了个闭门羹,只得坐在门口唉声叹气:“我也是为了乌兰县好……”
  严客上前扶起他:“张明府,多日不见,你到底出了何事?”
  闻言,张砚良满面委屈地指指严客:“严道长,我今日落魄,全怪你这张嘴!”
  “啊?”
  起初,乌兰县无人知晓张砚良疑程不识三人为鬼,还曾密函会州刺史,请奏太一道一事。
  是半月前,严客听从方絮的吩咐,跑来乌兰县查案捉鬼。
  结果案子没查清,鬼也没捉到,他先跑了。
  一提起此事,张砚良抽抽噎噎,气不打一处来:“严道长,你说你学艺不精,想回灵州请几位师姐师兄帮忙。我并未责怪你,还好心为你送行。你倒好,逢人便说是我请太一道来捉程不识三人……你一走了之,连累我成了过街老鼠!”
  “……”
  严客尴尬一笑,立马拱手道歉:“张明府,我不是故意的。”
  张砚良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不甚在意地挥挥手:“算了,此事我亦有错。”
  一行七人从张宅的后院翻墙而入,张砚良边翻墙边解释道:“唉,家里人因我密告这事,整日不搭理我。今日就算我把门拍烂,估计都无人理会。”
  说起这半月的种种,他越说越心酸。
  在宅中东拐西绕走了百步,张砚良带着几人去到一间供奉祖先龛的小屋子。
  屋子小,也无可坐之地。
  方絮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你说你曾亲眼见到他们三人被杀死?”
  张砚良惊恐地点点头:“若非当年亲见三人死于突厥虏刀下,我今日何至受此辱骂!”
  十五年前,岩山的天气如今日一般冰霜凛冽,雪幕茫茫。
  凉州神乌军军使窦缙大将军率领会州乌兰军、肃州玉门军与瓜州晋昌军共计两千人,奉命截击一支运送粮草的千人突厥军队。
  可真等突厥军队靠近岩山,打探消息的斥候才急忙来报:这支千人突厥军队的后面,竟跟着三千突厥兵。因雪实在太大,突厥军行军的车辙、脚印以及马蹄声,悉数被狂风暴雪掩盖,故而斥侯未能及时察知。
  张砚良:“敌众我寡,我们原想退回凉州城。但我们又想,若今日让突厥虏的粮草顺利过去,明日不知会有多少兄弟死于他们刀下!我们不肯走,窦将军便下令,‘全军继续埋伏截击’。”
  他们埋伏在岩山一处山谷。
  等突厥军经过,高处的士兵利用雪崩与滚石攻击。待*突厥军阵型大乱之际,隐藏在低处的士兵,再以火攻焚粮。
  战至未时中,岩山狂风大作,暴雪茫茫不见人影。
  残余的两千余突厥军反应过来,伺机偷袭。
  万幸,有王舆站在高处挥旗指挥:“打赢他们,我们回家!”
  “窦大将军下马杀敌,被突厥骑兵包围,二十余个兄弟为救他,与他一起惨死于乱箭之下,直到死前,他们仍牢牢将窦大将军护在中间!”张砚良抬袖抹去眼泪,“三人中,第一个死的便是王舆。窦大将军死后,他为了稳定军心,带着军旗欲爬上最高处,被突厥虏的弓弩手一箭射穿喉咙,坠下山谷……”
  第二个死的是虞庆。
  他本来被众人护着守在最后面,可王舆死了,军旗摇摇欲坠。
  为防军旗倒地,虞庆在两军混乱之际,爬上山坡,重新插稳军旗。
  之后,他因护旗与两名夺旗的突厥兵缠斗,被陌刀砍死。
  头颅与身子滚落一侧,不知去向。
  最后才是程不识。
  他战至最后一刻,眼见大胜在望,他却被两名濒死的突厥兵拖着坠下山谷。
  故事讲到此处,朱砂忽地喊停:“照你所说,你亲眼见到他们死亡,但并未见到他们的尸身?”
  张砚良:“对。但我敢对天发誓,他们真的死了!你们自己说说,这世上,哪有人头身分离还能活啊……”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回来的三人,是活生生的人。
  可他的眼睛不会骗他,午夜梦回的那些眼泪不会骗他。
  十五年后活着回家的三人,绝对不会是他当年的战友。
  朱砂:“你们后来难道未曾为他们收尸?”
  张砚良:“死了太多人,尸身全混在一起。我们活下来的五十余人精疲力尽,便打算回营修整后再来为他们收尸。可第二日岩山雪深六尺,那里进不去了。”
  此战过后未几日,突厥兵败如山倒。
  只有那些人,永生永世留在了那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