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阿柠惊讶:“先生何出此言?”
  显然莫先洲并不曾出这医房查看,医房中除了自己外,并无其他医女,他怎么会知道这个。
  莫先洲手中捻着银针,悠悠地道:“你裙摆边缘已被打湿,但是上衣和发髻却只略见潮意,倒像是举伞而来,可依你的身份不可在宫中随意用伞,而你手上也不见雨披。”
  阿柠这才恍然,不免敬佩莫先洲的观察入微。
  她笑了笑,莫先洲解释了,最后道:“奴婢不知道是哪位贵人,竟如此心善。”
  莫先洲听着这个,手中捻着银针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拧着眉毛,打量着阿柠。
  阿柠被他看到有些纳闷:“莫大人,怎么了?”
  莫先洲却详细询问了事情经过,问起亭台上的情景,当他听到上面有袅袅檀香时,沉默了片刻,再次深深地看了阿柠一眼。
  他如此郑重的态度,倒是让阿柠心里发毛,也多少意识到了什么。
  其实她之前就隐隐有所猜测,只是不敢去想罢了。
  她只是个小小医女,在这深宫之中不敢行差踏错,稍有不慎就可能性命不保甚至连累一干好心人,之前的医书房一事便是教训。
  她不知道怎么得罪太子了,太子竟命人将自己赶出医书房。
  所以如今骤然得了这把伞,她又怎么会敢相信,在自己走过亭台时,那个男人竟将自己的身影收入眼底,并慈悲大发,命人赠伞,命人送自己一程。
  当这个想法涌现时,她会忍不住滋生出许多臆想和渴望,会被一些无以名状的羞耻所扼住,甚至身体会情不自禁地打颤。
  心里藏着一个黑洞,她不敢去审视。
  可是现在,莫先洲如此郑重的样子,让她意识到,或许不是自己想多了,或许真是他。
  试想,在深宫之中又有谁能轻易做出这样的安排,宫廷律例森严,没有人敢随意打破,只有他。
  阿柠垂着眼睛,甚至忍不住想,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他自高处看到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当他看到自己时,他在想什么。
  好想好想知道……
  莫先洲不知道在想什么,指尖轻轻敲打着铜人的臂膀,发出很轻的声响,伴随着的是窗外淅沥沥的风声。
  阿柠咬唇,收敛了思绪。
  她不能再异想天开了。
  于是她低声道:“大人要奴婢看的医书,奴婢都已经背下了。”
  莫先洲却不予置评,反而道:“你看这铜人。”
  阿柠望着那铜人。
  莫先洲:“这铜人身上镌刻了与脏腑相连的十二正经并任脉、督脉两脉,并有经络腧穴三百六十一处。”
  阿柠顿时领悟:“大人要奴婢将这些经络穴位的位置全都记住,是不是?”
  莫先洲一笑:“不是。”
  说着,他抬起手,于是阿柠震惊地看到,他竟将铜人的胸背揭开了,里面赫然正是铜人的五脏六腑及大小骨骼。
  阿柠往日虽看到图例,但并不见实物,如今突然看到那惟妙惟肖的脏腑,也是震撼。
  莫先洲吩咐道:“把它拆开吧。”
  阿柠:“啊?我,拆开?”
  莫先洲点头。
  阿柠只好上前,摸索一番,她很快发现,这铜人做得实在是让人惊叹,不但前后胸骨可以打开,而且里面的五脏六腑也都可以取下,每一块器官上都有浮雕,上面雕刻了细致的纹路,并镌刻有一些详叙的小楷,除此外,就连四肢骨骼以及头颅都是可以取下拆卸成小块的骨头。
  莫先洲吩咐道:“现在,你把铜人拆开,将每一处部件全都分门别类,记录在案,之后再重新把他装配起来。”
  阿柠听着,心里激动,她知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身为有志学医者,她不能行万里路,也没有太多实践机会,如此精妙细致的铜人,若她能掌握透彻,岂不是对人体经络穴位骨骼能够做到了如指掌!
  她感激地道:“是,大人,奴婢现在就拆!”
  莫先洲吩咐完后走了,阿柠便在针灸馆拆卸铜人,组装,并学习上面的穴位,按照莫先洲的说法,他会用腊将铜人身上穴位全都堵住,再让阿柠用银针穿刺穴位,要做到闭着眼睛下针,不出任何差池,这自然需要长久的训练,阿柠不敢大意,拼命苦记。
  她这么拆了装,埋头苦干,根本不曾留意时间流逝,以至于当终于抬起头时,却见外面天色已经大黑了,雨滴自屋檐落下,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她有些发愁,肚子饿了,咕噜噜叫,她该怎么回去,这会儿也错过膳点了,估计没得吃了。
  正想着,就听到一阵湿漉漉的脚步声,阿柠起身看向窗外,回廊婉转,暮色氤氲,正有一小太监穿着戴了黑油漆高丽帽,披着雨披,提着一木匣子,低着头匆忙往这边跑。
  她忙去开门,那小太监却是双喜。
  虽戴了雨帽,双喜脸上依然沾了雨水,他抬手抹了一把,笑着对阿柠道:“姐姐,你今晚没吃,我给你留了一些好的,特意给你送来的!”
  阿柠一听,高兴得很。
  这针灸馆如今没什么人,周围黑漆漆的,她心里还有些怕呢,有个人作伴,又有膳食吃,她求之不得。
  她连忙谢过,于是两个人在一旁案桌上铺展开,那是一个黑漆食盒,里面是松子菱米粥,油渣卤煮猪头和枣豆糕,足够阿柠吃的了。
  阿柠吃着时,双喜又殷勤地帮阿柠烧水。
  此时雨滴黄昏,庭院幽静,阿柠边吃着,边和双喜说着家常。
  双喜是苦命的,家里生了七个孩子,他不是两头的,是中间那个,从记忆起爹娘都是忙碌的,好像从来没被抱过,没被疼爱过。
  待到稍大一些,爹娘想着让孩子谋个生计,轮到他,不知道怎么着听人劝,说进宫吃香喝辣的,他爹娘动了心,便把他送来了。
  说到这里,双喜道:“我爹娘都不懂,他们只知道吃香喝辣,不知道别的。”
  阿柠听这话,抬眼看过去,橘色的明角灯摇曳着,照在双喜脸上,为双喜脸上蒙了一层淡淡的惆怅。
  她其实也不太懂,不过她想着,双喜是难过的。
  因为当了太监就不是真正的男人了,不能娶娘子,不能有孩子了,这是一辈子的事。
  不过双喜很快道:“其实也没什么,进宫挺好,要不是进宫,我哪吃过什么好的。”
  阿柠赞同:“说不得哪一日你就熬成提督太监,到时候日日吃香喝辣,身边还有人伺候着!”
  双喜使劲点头,之后又道:“等我熬成提督太监,我拿到好吃的就给阿柠姐姐吃!”
  阿柠笑:“好!”
  吃饱喝足后,双喜又陪着阿柠说了一会话,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阿柠心里急,不想回去了,想一口气把这铜人琢磨明白,反正针灸科也有歇息的小室,里面摆着木榻,她可以合眼睡一会。
  她继续埋头苦干,待到终于将那铜人重新安装上,她才略松了口气。
  看看外面,夜雨下得淅淅沥沥,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不过她困了,哈欠连天,于是迷迷糊糊地先去矮榻歇息了。
  几乎是躺下的一瞬间便滑入梦中,窗外的雨声也随着她入了梦。
  秋风乍起,吹动残余的艾香,阿柠在那似有若无的艾香中往前走。
  她赤着脚,走在一片浓重的雾气中,而就在前方,隐隐有一盏昏黄的灯,明明灭灭地亮着。
  阿柠知道自己做梦了,她已经有一段不曾做过梦。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胸口处的玉佩,是穆清公主送给她的那块,她放在贴身小衣内。
  她深吸口气,继续往前走。
  她只是一小小的医女,永远没有勇气走到他面前,更不敢去问什么,可如今她在梦中,她应该大胆一些。
  于是她继续往前走,脚底下是柔软的,像是宫阙中最柔软的地衣。
  她走着间,好像有一阵风吹起,周围的雾气凝结化为水汽,湿气在夜色中弥漫,伴随着的似乎还有一些香气,仿佛柑橘类的清香,也许是佛手柑。
  这让阿柠想起自己在穆清公主寝殿中闻到的气息,很好闻的果熏香。
  她在那淡淡香气中,望着那盏灯的方向继续往前,这次,她终于走到了那盏灯前,是挂在不知道那里的一盏羊角灯,很大的一盏,明净透亮。
  而就在那盏灯的一旁,有一道影子。
  阿柠心里一颤,连忙看过去。
  在茫茫雾气中,她看到了那个男人,他侧立在那里,看着远处。
  风正吹起,吹得他那身雪白长衣起起落落,不曾束起来的墨发随着玄色绣锦丝带在飞舞。
  雾气萦绕中,阿柠看不真切,只觉男人精致苍白,如同雨中梨花。
  她想往前走,但有一股巨大的力量阻止了她,她没办法前行了。
  于是她抬起指尖,试图触碰他。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存在,骤然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