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像是觉察到了她的注视,他从睡梦中睁开了眼睛。
  就在昏暗中安静地、很近地对视。
  近得呼吸交织,近得难分彼此。
  也难以分辨是谁先靠近。
  双唇相贴,在这个喧闹过又归于安静的夜晚,分享着一个绵长、温柔、不掺一丝欲念的,单纯的亲吻。
  分开的时候他呼吸再次乱了。
  但又因为实在太困,就半眯着眼睛气息绵软地望着她。
  燕昭突然理解了不早朝。
  “今天够了。”她手指在他脸颊轻捏了捏,“我还有事,你先睡。”
  说着她就要起身,但刚撑起一半,寝衣一紧。
  一低头,才发现他的手还没放。
  她忍不住笑了声。
  “枕头在这。”她把他抓惯了的那个塞进他手里,“这个送你好了。睡吧。一会我就回来。”
  他眯着眼睛仔细听她说的话,听到最后抱紧了枕头,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燕昭坐在床沿又看了很久,恍惚感觉唇角发酸,才发现是她一直在笑。
  心情不错。
  她掀开帐幔,起身朝偏殿走去。
  问题解决了。
  偏殿没有点灯,暗得很冷。
  他没有底线。他逆来顺受。她不需要想尽办法就可以把他留在身边,如果需要,她也可以办法用尽。
  燕昭停在偏殿深处,不起眼的一个角落。
  不会再有人摧毁她珍视的一切了。
  ……真的吗?
  怎么不是真的。
  ……不是吗。
  她抬手攀上墙面壁瓶,扳动。
  上次开启时过整年,机关滞涩,一声哀鸣像悲叹。
  静夜终结。
  “陛下为何还没来?……”
  上元夜,嘉和宫,御宴台上,年轻女子拈着酒盏慢慢把玩。听见席间低语,她不为所动。
  垂下的睫毛将郁色尽藏,过了片刻,她若无其事抬眸,将台下众人打量了眼。
  酒盏放下,她抬抬手招来身后宫人。可还没开口,视线就被刚走进殿门的内侍吸引。
  魏喜。
  一身绛色公服,昭示着他远高于其余一众宫人的身份,也预告了他此时匆匆赶来,是要传与谁有关的消息。
  年轻女子扫了眼身旁的空座,垂眸间一片冰冷。
  太极宫。
  和通传时不同,门后已经安静了。站在门外,燕昭没急着入内,而是先让魏喜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脚步声远去,她深深呼吸一口,这才推门。
  殿内死寂,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狼藉,然后才是大殿深处正座上,歪斜靠着的明黄身影。
  不到四十,燕飞鸿已经有白发了。枯草一样的头发被他抓得蓬乱,有几缕垂在额前,掺着红红紫紫的指痕。
  燕昭绕开碎瓷片走过去。有一个瞬间,她试图回想面前这个男人正常时的模样,但很快她发现那已经太久远,记不清了。
  她转而思考一些实际的问题,比如明日该叫人送些摔砸不坏的东西来,再比如稍后回到宴上,该如何应对群臣猜疑的眼神。
  她朝着自己父皇开口。
  “醒醒。”
  空洞的眼眸动了动。那双眼睛望着殿顶,在梁柱上缓缓梭巡。许久,像是才发现声音的来源在面前,燕飞鸿猛地朝她看来,浑浊眼瞳死死瞪着,像陡然发狂的疯犬。
  “谁准你进殿的?!”
  嘶哑嗓音听得燕昭一皱眉。
  “放肆……放肆!给朕滚出去!”燕飞鸿几乎是吼着,发抖的手指向一旁,“出去!朕是……朕是皇帝!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妄动……你滚出去!”
  燕昭毫不掩饰地避远了些。
  袖口有些皱了,等下还要回去宴上,她用掌根一点点抚平。另一边也理一理。理完了,她顺着燕飞鸿手指的方向望了眼窗外。
  真的彻底失智了,他以为那边是殿门。
  隔着纸窗,满月明光遍洒空庭,以及那一排一动不动守着的、树苗一般的绿影。
  收回视线,已经安静了。
  “醒了?一会把药喝了,去嘉和宫。所有人都还在宫宴上等着。”
  多的一句不愿说。这两年沉重的担子劈头压下,她只是应付就有些艰难,已经没有精力产生愤怒或者厌恨的情绪。
  然而,面前神智不清的男人,她疲于应付的重担之一,迟缓地看了她一会。
  “……什么宫宴?”
  燕昭疲惫地闭了下眼睛。
  “上元节?”燕飞鸿突然亢奋起来,眸中迸出亮光,“阿昭、阿昭,咱们不去了。朕带你出宫去玩好不好?咱们偷偷出去。宫、宫宴,皇后和你母妃她们,她们应付得来……朕……朕陪你去……”
  他越说越兴奋,甚至忍不住想站起来。但又因为肢体无力,刚撑起一点,就又跌坐回去。
  燕昭叹了口气。
  “还是说你病了吧。”
  接着,她转身往外走。太累了,这个充斥着污浊气息的地方她一秒也不想待了。现在她只想赶紧离开,把今晚的宫宴应付过去,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享受片刻的安静。
  只要片刻。
  但是身后那个疯癫的男人还是不肯让她如愿。
  “你给朕回来!”
  当啷一声,一个金属的不知什么砸在她刚走过的地方。她没看。
  “你凭什么……”
  哗啦一声,这回是瓷的。
  “你凭什么怨朕!”
  没声响。是靠枕。
  快没东西可砸了。
  “朕那都是……”
  “朕都是为了你好!!”
  咒骂停顿了一瞬,接着又是吼叫。嘶吼在大殿回响,有什么叮叮咚咚地跳到了她脚边,碎了。
  燕昭低头看过去。
  没东西可砸了,燕飞鸿扯掉了身上的玉佩。白玉璧通透莹润,摔得四分五裂,一块块躺在青砖上,像支离的白骨。
  一直紧绷的某根弦似乎断了。
  “为我好?”
  燕昭回身。
  “你管你做的那些叫,‘为我好’?”
  “雪粒。画雨。虞氏。还有我母妃。你说这是为我好?”
  座上的人双目圆瞪,胡乱摇着头,嘴唇也在颤抖。随着走近,那双眼睛神色几变,震怒、疑惑、恍惚,甚至有一瞬的恐惧,最后定格在绝望,绝望中倒映着她的身影。
  燕昭这才看清他不是在发抖,是在说话。
  但她已经不想听了。
  现在,她只想要安静。
  她从周围的碎乱中随手抓起样东西。
  她获得了安静。
  哗啦一声碗盏碎响,她回身望向门边。久违的情绪波动让她视野都在颤抖,看不清,但从双膝砸地的闷响,她听出了畏惧。
  “魏喜。”
  畏惧是正常的,她想,此刻她大概像只恶鬼。
  两边脸颊都感觉到了温热,一侧是不远处的烛火,另一侧,正在缓慢滴落。
  她不太着急去擦。
  “父皇头疾发作。魏喜,传吴院使来。”
  “让别人去。”
  魏喜最后的愿望是家人平安。
  燕昭松开手中的镇纸,掌心那四点疤痕再次被硬角硌红。
  不记得后来有没有照做了,大概有吧,毕竟对逝者食言是不好的。
  只是她真的不记得了。
  尽管只是三百多个日夜前。
  若不是平日身边有书云在,怕是当天要做的事她都记不清了。太多太多从她身上流过,重要的、不重要的,她都忘了。
  但那晚,那个人最后说的那句话,当时她根本没听清的,现在,却每个字都清楚地记得。
  大概是因为听他说过太多遍……她自己也说过很多遍的缘故吧。
  燕飞鸿说,阿昭,我头疼。
  她从回忆中抬起头,平静中带着些恍惚。
  密室昏暗,她眼前却仿佛看到火光。
  她想起了白日里祭礼上最后撒进火中的那把黄白笺,被火舌吞噬,又挣扎出一角,随风飘荡,最后又落入火中。
  像赴火的飞蛾。
  不,不像飞蛾。
  飞蛾尚可振翅去往其它方向。
  那些黄白笺,从诞生那刻起,就注定要成灰的。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回过头,看见一抹花白。
  老人来得匆忙,许是担心急症,见她安然无恙后,骤然松了口气。但接着,看清了她手里拿的,又缓缓跪下。
  “不必。”
  她轻声开口,“吴前辈,这么晚叫你过来,是想问你件事。”
  “殿下……但说无妨。”
  “当年,父皇过了多久,才变成后来那样?”
  这话她不是头回问,吴德元也不止一次答。得知不是急症,他来路上绷着的弦就松了,张口就答:
  “从先帝初次发作算起,四年。但……”
  话至一半,他猛然顿住了。
  他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也终于想起了上元那晚和友人遗孤谈话时,他到底忽略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