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殿下,我不走,好吗?”
  这次换他重复了好几遍。见她闭着眼睛点头,他这才放心起身。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她的固执。
  刚迈出一步,脚腕一紧。
  垂在榻沿的手一把攥住了他,虞白毫无防备,被拽着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连带着旁边的小桌都被他撞得移位。
  黑夜很静,桌角擦过地面的噪声异常明显,还有什么东西歪倒的声音。
  他愣住了。
  撞在地上的膝盖很疼,但不是因为这个。脚腕上那只手还攥着,很烫,但也不是因为这个。
  他顾不上,都顾不上。
  桌上烛台倒了,蜡油淹灭火苗,眼前彻底昏暗,只有一块雪白分明。
  熟悉的质地,熟悉的色泽,仿佛昨天还被他捧在手里,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描写。
  虞白慢慢伸出手,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拾起了那块绸布。
  炭笔扛住了岁月,字迹仍然清楚,但看在他眼里,却一点一点变得模糊。
  半晌,他若有所觉抬头,看向桌上翻倒了的木匣。
  棕褐色。
  干枯了的草花散落一片,白色花瓣缩成皱巴巴的小点,但他只是看着,就能回想起鼻尖那股辛香。
  铁锈色。
  包扎过伤口的手帕上,还留着洗不掉的血痕。那次她受伤在手背,好久才止住血,费了他一条簇新的帕子。
  浅蓝色。
  他亲手绣的香囊,刺绣那么拙劣,他甚至还记得在哪一处他刺破了指腹,哪一处他勾错了针脚,拆了缝缝了拆多少遍。
  小小的香囊承受了太多次摩挲,边角都有些脱线,变得半透明。
  但这意味着什么,虞白突然有些看不懂。
  身后隐约响起一声呼唤,他也有些听不懂,唯一能做的,是顺着声音转过身,看向伏在榻上的人。
  意识从这一瞬起与身体隔离。
  视野晃了一下,是他朝床边靠近,膝上忽地一僵,是磕在了脚踏边沿。
  掌心一热,是牵住了那只空垂着的手。
  眼前出现了陌生的指尖,微颤着、缓慢地捧住面前人的脸。
  还听见陌生的声音问,殿下,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陌生的、颤栗的声线祈求一般追问,殿下,能不能再说一遍,我想听。
  嗡鸣。
  炽风一样的嗡鸣,蝉鸣一样的嗡鸣,轰烈锐响在他耳边奔涌,嘴唇在昏暗里张合,一遍遍重复着那两个字。
  意识轰然回笼,安静里是他险些没忍住的泣声。
  “怎么哭了……”
  有只手托住他的脸。
  燕昭摸索着贴上他的脸颊,比记忆中还要烫的温度,“还是这么爱哭啊……小鱼。”
  幻想了六年的呼唤终于真实地响在他耳边,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一下砸落下来。
  他想去牵那只温热的手,手指却是颤的,好几下才抓住。又想说话,喉咙也是颤的,几次哽咽,才终于开口。
  “殿下……”
  “为什么……”
  她还记得。
  “我就在这……”
  她明明一样难忘。
  她明明一样难忘,可他就在她面前,她为什么不认得?
  太多混乱的、困惑的、不敢相信的东西冲入他脑海,成千上万句想说的话全部滞在喉间,最后只溢出一声几乎崩碎的哽咽,
  “……你看看我。”
  “你看看我啊……”
  “殿下……”
  一点温热落在他眼角。
  “小鱼……别哭了。”
  温热又蹭过他脸颊。
  “怎么擦不尽啊……”
  指腹离开,更软的温热贴上来。
  燕昭托着他捧高了脸,像从前每次惹哭了又哄不好的时候一样,用嘴唇轻轻吻去他的眼泪。
  一下、一下,几乎虔诚地安抚泪水流淌的每一寸。
  但闭着眼睛。
  固执地、紧紧地闭着眼睛,像是被骗太多次再也不肯相信,一次也没有睁开过。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的温热。
  从干燥到湿润,从眼尾到脸颊到泪水汇聚的唇角,他终于忍不住,哭着吻了回去。
  虔诚仅限单方面。
  有了他的参与,安抚一下变了味道。
  黑暗升温,空气狭窄,温热烧成滚烫。柔软中短暂地混入一瞬坚硬,是他的脊背撞上床榻,但接着他又仰头,索求更多的柔软。
  哭得气短,虞白很快有些缺氧,但还是一个劲索吻。平日蛮横无理的爱人在这时温柔得不行,放开他让他喘气,他却停也不停地再次贴上去。
  胸腔都在胀痛,没关系。眼泪落进唇间苦咸,也没关系。
  空气里甜香的酒味太浓,他想他或许也醉了,那就当这是个醉酒的梦。
  身体一点点向下。
  梦里不需要有远见。
  醉酒的梦里,就应当涸泽而渔。
  由上探来的手一把攥紧他头发。
  ……醉酒的梦。
  燕昭迷迷糊糊想。
  醉酒的梦里,出现什么都不稀奇。
  但为什么会是……
  一条鱼。
  假山下池塘里那条,不怕生地含她的手的小鱼。
  是多久没人喂养了,她在梦里浑浑噩噩,还是因为太过瘦小,抢不到食?
  不然怎么就这么贪吃。
  小鱼缠着她讨食,一刻不停地啜饮吞吃。饱餐得愉悦,鱼尾逆着水流摇曳拍打,池水满溢,一片狼藉。
  溺水好几次了,恍惚不停沉浮。
  最后只好和那晚戏鱼一样,把那一尾艳色捉住。
  一样,又不太一样。
  很烫。
  但他好像才是被灼到的那个,在触碰的一瞬间僵直。
  不知是被泪水还是池水泡得湿软,颤栗着粘人到极致,但又似乎因为离水而缺氧,呜咽着又抖又挣扎。
  一声呼痛破碎,她有一瞬的清醒。
  ……怎么在欺负一条鱼。
  不行,她想,更何况是这样一条小小的可怜的鱼。
  可刚要留情的手却突然被捉住。
  碎乱水声中她仿佛听到有谁在说话,泣声像哀告又像请求,说,别停。
  颤抖的手指圈着她的手腕一送。
  由此陷落水底。
  池水皱乱至微明,晨昏之间半明半暗的薄光里,有双脚从榻沿垂落,四下探了探,像是第一次承重。
  可踩上地面的第一下,纤细脚踝还是不堪重负般晃了晃。
  有点……腿软。
  还有点口渴。
  感知和羞赧都后知后觉,虞白趴在床边缓了会才起身,可刚一动就牵扯到哪里,又轻轻“嘶”了声。
  有点疼。
  但又不像疼。
  全身上下都在雀跃,仿佛连胸腔都被占满,心跳都是饱胀的。
  他就再次回到床边,蜷进人怀里趴了一会。
  但也只能很短的一会。
  还有很多清理的事要做。
  酸软,潮湿,自己,她。
  一边清理,一边心口酥酥麻麻地想,等她醒来,该怎么告诉她呢。
  换新的寝衣。
  ——殿下,是我。
  画面一浮现,他就立马摇头。
  不行,不行有点怪。像在叩门做客。
  换干燥的枕席。
  ——殿下,我还活着。
  不对,不对,更怪了。
  像志怪故事和悬疑命案的集合。
  理再次乱了的头发。
  ——殿下,我……
  他手指突然顿住了。
  微弱光线里,虞白慢慢俯身靠近,看向燕昭额前,被碎发遮掩的几点绯红。
  新的,错落凌乱,弯的,月牙一样。
  很熟悉,月余前才刚见过。
  ……指尖掐过皮肤的印痕。
  思绪终于从酸软中脱身,艰难地开始梳理。
  今晚,她显然是在试图回忆。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
  刚回到她身边那天,她叫他抬头的那一眼,毫无征兆发作的头痛。
  有没有可能,当时她就在记起他的边缘?
  而当她试图在记忆里寻找他的时候……
  滚烫的余波已经消退,他抬手抚上那片浅淡印痕,指腹冰凉。
  当一切与他有关的时候,她会痛苦。
  虞白慢慢俯下了身,尽管哪里都还酸痛,但还是靠近了仔细端详面前的人。
  一边端详,一边回想——
  紧锁的眉头,眼下的淡青,绷了太久而不自觉微颤的额角。
  重逢时她的模样,居然已经有很久没见过了。
  现在,哪怕沉沉睡着,眉心也是舒展的,眼睫没有丝毫颤动。
  近来每一天,她都是这样舒展又愉悦的。
  阿玉会让她开心。
  虞白只会让她痛苦。
  他想让她开心。
  那他就是阿玉。
  但很可惜,阿玉不能留下。
  最后一点皱乱抚平后,他悄无声息起身,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