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燕昭垂着眼睛看着,轻声开口,“我要去忙了。”
  怀里的人好半晌才回过神,愣愣地点头。
  可谁也没动。
  门外又催。
  “你自己……你自己洗干净,别的地方。”
  又点头。
  看起来表情有些迟钝,燕昭甚至怀疑他都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反正,她也没太听懂书房外的人在说什么。
  什么医师、闹事,零星几个词落进她耳中,但她脑海一直只有一个想法在环绕。
  真的,好软。
  -
  几处施粥棚有人带头闹事,捉到背后指挥的,惩戒定罪;义诊摊子药物不足,百姓渐生不满,她又好一通安抚。
  半晌忙下来已近入夜,等燕昭再在书房坐下,天已经黑透了。
  提笔前她先往桌角看了眼。
  白日里留下的墨汁狼藉已经被清理过了,砚台周围干干净净,仿佛都是她的一场梦。
  可她还牢牢记得那个少年被她箍在怀里时的模样,呆呆愣愣任人揉捏,脸上被她蘸着墨画花了也没有半点反应。
  像是可以对他做一切。
  她眯起眼睛,试图克制自己的心猿意马,但书云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见她盯着砚台,以为她需要墨,就主动走过去开始研磨。
  燕昭恍惚觉得,今晚这个公没法办了。
  “殿下,”她边磨墨边说,“当初南下途中,殿下与四郡商定联合赈灾,其中江余、平宁的物资车队最早到了,长陵郡也没什么问题,只差芜洲……”
  “偏偏芜洲郡承担的任务又最重,除了粮和柴,还有不少药草。今日有人闹事,也不乏缺医少药的缘故。”
  她顿了顿,“殿下,要不要派人往芜洲方向接应?万一是运送途中出了什么麻烦……”
  “芜洲?”
  借着这个话题,燕昭定下心神,随即脑海跑过几个名字,把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
  “不用。左不过这两日就能到,他们不敢延误太久。不过……等车队抵达的时候,记得通知我,我亲自验收。”
  书云点点头,接着又听见燕昭开口,
  “还有一样,去把淮南郡下属县镇的卷宗和地方志找来。”
  “县镇?”她一愣,“淮南郡下属八县两镇,殿下要那些来做什么?”
  “我得去一趟。虽然前些时日地方上奏报说情况尚可控,但我总觉得不妥。再者……”
  燕昭觉得手里空,随手抓来一支细笔,攥着笔杆轻轻摩挲,
  “安人心、除民害,还有灾后的新政新税,不亲眼看看根本不行。”
  书云有些惊讶:“殿下想了解情况,派人去巡视就是了,若亲自去,那是否太……”
  她想说太辛苦,可一对上燕昭视线,话音又一顿。
  天色已暗,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仍然熠熠生辉,瞧不出半点疲态。
  某一瞬间,她甚至恍惚以为看见了少时的小公主,耗不尽的精力、使不完的劲儿,还有藏也不藏的坏心。
  似乎有什么变了。
  燕昭不知她所想,随手翻了翻案上的奏折,叹了口气。
  “不过这么一来,年前必定是回不了京了。你去太守府的私库里挑几样好的,到时随着公文一同送回京给阿祯。他头回独自过年,难免心中不安。”
  书云点头应是,刚想问那些卷宗是否今晚要,就看见桌案后的人丢下了笔,起身要走。
  “殿下要去哪儿?”
  门边燕昭回过身,迎着灯火冲她一笑,“我去睡觉。”
  门扉开了又合,直到烛台上跳动的火苗都静了,书云还站在原地沉思。
  殿下确实是变了,变了不少。
  眼下才刚亥时半,若是从前,灯油还得再换两轮。
  但最近……
  她好像喜欢上了睡眠。
  -
  虞白渐渐明白,为什么小时候的燕昭总爱破格逾矩了。
  犯禁的紧张感令人上瘾。
  尤其心跳骤然加速又缓缓平复的时候,心口那种难以言明的酥痒感,让他觉得仿佛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他也逐渐摸清了燕昭的日程。
  晌午她都在外头忙,不到午后不会回来。于是他就在燕昭离开后溜出去给人义诊,赶在午膳前回来,回到房间静静坐着。
  几日平安无事。
  这一日,虞白惯常早早出门,低头垂目走在街边,尽量不引起过多注意。
  然而,今日似乎有什么与往常不同。
  寒风中排队领救济的百姓个个面带喜色,似乎有什么好事发生。
  他不自觉精神紧绷,果然,转过一条街口,一队新开进城的马车赫然入目。
  马车上堆着一箱箱货物,车轮上还挂着一路奔波的泥雪。侍卫提着刀守在一旁,朝好奇打量的百姓高喊:
  “都散开,别聚在这里!等殿下检查过后自然会发到你们手里!都散开了!……”
  听见燕昭要来,虞白心里一紧,立即就想离开。
  可此时掉头必定会引人注目,他只好把本就宽大的兜帽拉得更低,装作路过的百姓,低头前行。
  行走间,只言片语落进他耳中,什么“芜洲”“物资”“等了很久”。
  值守的侍卫们也难掩兴奋,肉眼可见这批赈灾物资丰厚,整座城所有人都渴盼已久,如今终于运到,许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虞白听着,步速丝毫未减。虽然是比之前大胆了不少,出入街头巷尾行医助人,但多的他不敢理会。
  只是担心燕昭是不是又要忙了,是不是又要很久才能见她一次了。
  贴着路沿走过一段后,车队到了末尾,箱子上个个蒙着油毡。虞白不经意朝油毡底下瞥了眼,视线一顿。
  是药材。
  相比起粮食和柴,这几车药物显得没那么要紧,所有人的注意都不在这里。旁边那几个老先生看着也像是临时征调来的,边查验边登记,手忙脚乱。
  没人留意到他。
  虞白小心地走过去,跟在一位老先生身后,视线悄悄扫过一口口箱子。
  防风、荆芥、苍术、麻黄。不少人风寒湿邪,这都是对症的药。视线继续移动,有一小箱艾草,还有……
  那是……连翘?
  他慢慢挪过去,眯起眼睛细看。
  连翘清热解毒,灾民挤在棚屋里易生疫疠,用这个预防很合适。只是眼前这几箱……
  他把兜帽往下拉了拉,拢紧披风离开,只留下轻飘飘一句:
  “那车连翘,好像有问题。”
  李义正一样样记着药材数量。
  缺医少药犹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盼星星盼月亮等着这车药材,如今好容易等到了。他埋头记得认真,等停笔才回过神来:
  “……什么连翘?”
  他左看右看,旁边没有人。
  对面同样在查验的大夫头也不抬:“连翘?连翘在后头那车。”
  李义“哦”了一声走过去,发现已经登记过,便准备朝下一车走,然而视线一错,又猛地顿住。
  然后,他凝神靠近,拂开表层,拈起一枚细看细闻。
  片刻后他大惊,朝不远处的护卫喊:“不对!这车药材有问题!”
  远些的胡同口,一抹衣角这才离开。
  消息层层传上去,燕昭很快赶了过来。
  “药材有问题?怎么回事?”
  李义满脸忧色:“回殿下,是这车连翘,以次充好。上头一层尚还可用,底下的大半受潮,甚至有的已经发了霉……”
  燕昭抓起一把查看,示意他继续。
  “殿下,连翘清热解毒,透邪外出,主治疫疠。眼下城中有殿下治理,一切太平,可若是哪日不慎闹起疫病……”
  李义吞了口唾沫,“若真闹起疫病,药材无用,那可是……那可是会殃及一城的灾难啊!”
  燕昭丢下手中的药材,抬手招呼不远处的侍卫过来,又瞥了李义一眼,问:
  “是你发现的?”
  李义又惊又慌,大脑空白,听见追问,他刚要答“是”,接着又意识到不对。
  似乎……不是他发现的。
  似乎有个年轻的声音,轻飘飘的,经过他身后时丢下了句,连翘有问题。
  他正竭力回想,旁边,燕昭却当他默认了。
  “赏。”
  又向侍卫:“这批物资全部扣下,逐一查验,随车运送立即押入大牢。书云,即刻传信过去,问责芜洲。”
  几人洪声应是,匆匆离去。
  李义愣在原地哑言许久,忽地大惊。
  …*…不会是闹鬼了吧!
  直到夜深,太守府书房还亮着,气氛严肃。
  尤其当有人来报说,有一车作物种子也同样出现以次充好的问题时,空气几乎凝滞。
  “……倒是聪明。”
  良久,燕昭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书云明白她意思,随即接话:“出问题的两车,连翘是调来备着以防疫病的,作物种子也要等雪化后才会陆续播种,都不像粮食、柴火一样急需急用。若今日没能及时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