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伤口.牛排
  下午,她跟着救护车到达医院急诊室好一阵子,也完成了初步的检查,她六神无主的站在老人旁边,等着安排病床。
  「那么巧?」医生说。
  『......』
  「谁来看病?你吗?怎么瘦成这样?」他已经习惯她经常不说话了。
  『他爸爸发烧。』
  「我帮你安排一下。」
  医生走去急诊处中间,一堆医生和护士工作的区域,几张桌子,上面有许多部电脑。
  她看着他在查什么东西,再拨了电话问了谁,又一边翻了某些资料,再走回她身边的时候。
  带着一个笑容。
  他小声的俯在她耳边说「帮他爸爸安插了一个床位,今天很满,如果再排队的话,要等很久的。」
  『谢谢!』
  「谢什么?」
  『谢谢你帮忙呀!』
  「喔我终于懂了!」医生笑得很开心。「我每次都跟你说「谢什么!」但你都以为我在说「谢什么?」我说的是惊叹号,不是问号啊!」
  原来有这样的一个误解,她张开了口回想着以前的对话,不过不是记得很清楚。
  「我得忙了,今天急诊一团乱,其实每天都一团乱啦!不过很高兴又遇见你,真的很高兴。」
  医生正要离开,她抓住他的手问:『你看了病歷了吗?』
  「大概看了一下。」
  『有危险吗?』
  「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
  「上了年纪的老人肺部感染说严重不严重,说不严重却也……。」
  『......』她的手在发抖,整个都是冷的。
  他实在是很想说,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不会让你受这些折磨。
  也很想说,如果那老人死了,你的日子不是更加轻松快活吗?
  更想说......
  但他什么都没说。
  看着她那个自责又难过的模样,他无法说出任何一句伤害她的话,即使并不算是伤害她的话,但很可能不是她想听的话,他都不想说。
  然后,那种想把她拥入怀中,想一一解开她的心结的想法又冒上来。
  他痛苦的闭上眼睛,想把那种画面赶走。
  幸好护士在叫他「欧阳医师!」
  『我得忙了!』
  她才惊觉到自己的手还掛在医生的手臂上,她马上拿下来,跟医生点点头谢谢他。
  他也点点头,消失在一堆医生和护士的工作区当中。
  其实也没有消失,她还是一直看见他忙来忙去的样子。
  一下子带手套,一下子脱手套,一下子写东西,一下子打电话。
  不多久,推病床的就来把他爸爸推上病房了。
  「现在怀疑是肺炎。」
  『为什么会这样?』他的声音经过电话线,总有种不真实感。
  「说是久卧床,运动不够,抵抗力不足,肺部排痰功能也会比较不好。」
  『嗯!那也没办法!』
  「抱歉!」
  『你不要再说抱歉了,又不是你害的,假如真的要这样说,那也是看护害的啊!』
  她的心抽了一下,前些日子都没请人,看护就是她自己啊!
  『我要去开会把事情交待好,明天就回去,你也要多休息喔!』
  她自己的父亲现在怎么样了?
  起码18岁以前,父亲是她的天,她的地,是她的老师,更是她的支柱。
  在人生的那个片段切割着她的身体之前,没有母亲的她,学校成绩平庸的她,其实是过得充足又快乐的。
  她可以把那当成意外,甚至不用跟酒醒之后的父亲提起,一切就当没发生过,可能日子还是一样充足快乐,就当做了一场梦那样,梦醒了以后,不必去记得什么。
  但她跟妈妈一样是左撇子的这件事情,却深深切开了她。
  一个不要她的妈妈,居然可以带着这样深厚的影响力,影响了她整个人生。
  她或许长得很像妈妈,才会让爸爸误认了。
  就算她长得不像,爸爸纯粹是酒醉。
  但基因里的密码,却还是毫不迟疑的啟动着她的左手,从有记忆以来就喜欢用的手。
  身体里的痛很快就过去,几天之后完全已经没有感觉。
  但身体从皮肤的外层一直到最深的里层,也许直到内脏的中心位置,脊椎前方一点点的部位,就这样从左肩被划开了一条伤口,从右边的骨盆腔斜出去。
  那伤口十年了,都无法痊癒。
  不过那伤口是无形的,一般人却无法看见,她顿了一下,只有一个人有看见。
  也许是因为他是医生吧!医生对于病患的问题,总是特别的敏锐。
  她是不是真的应该去接受心理諮商,按照医生的建议,去预约他的同事,好像是一位陈医生,她想着医生给他的资料里面,有一张名片。
  那个心理医生是女的,也许会比较放心。
  坐在病房里发呆,终于看护来了,她交待了一些事项,请她务必仔细照顾。
  然后她先离开医院,去买了很多的食材回家,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唯一能让她放松一些的事情。
  她正在剁着洋葱,要切成细碎的小丁,左手的刀子咚咚咚,在砧板上敲着平稳的节奏。
  她想起来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
  她当时已经是一家中高级西餐厅的主厨,很难很难做到的地位,那是男人的天下。
  但那天,真是踢到铁板,同一份牛排被退了三次,虽然有吃完,但是就跟服务生说不满意。
  这个真的是非常少见的状况。
  退了第三次,她非得亲自去道歉不可了。
  她先去洗手间检查自己的仪容,深呼吸,西餐厅这种礼节,对她来说很折磨。
  她掛上一个笑容,由服务生领着去到餐桌前。
  他的对面是一位老外,老外非常壮,感觉像是一餐要吃十块牛排一样,但是却还没有到胖的地步。
  老外是个光头,看起来也许四十几岁,其实外国人的年龄她根本看不懂。
  但她一走到桌边,他马上站了起来,因为他没想到厨师是个女的,而女性靠近餐桌要跟他说什么事的时候,他很习惯就会站起来,直到对方坐下,当然她现在不会坐下。
  他站起来虽然不是很高,但真的是很挺,眉宇间那似曾相识的英气,让她印象深刻。她斜倚着就会刚刚好在他的肩上的高度,不过那时她很紧张,她没有在想这些。
  他和老外其实都穿得很正式,老外的西装是比较休间一点的米灰色,他的则是正式的黑色。
  她穿着厨师的白袍,头上还带着厨师的白高帽,其实身份再清楚不过了。
  她点头向二位致意,并马上请他坐下。
  他和老外却在她一句话都还没说的时候,笑了起来。
  于是他说:「很抱歉!我这个老外朋友不是嫌你做得不好,他是觉得不太够。」
  『Wow! Are all the Taiwan cooks this beautiful?』老外说。
  「他说你很漂亮。」
  『我听得懂。』她点头,并转向老外说:『Would you like some more? It will be my honor to serve you, Sir. And, my treat.』
  「That will be good. Thank you very much.」老外一整个开心,外国人就是这样直接。
  她问他『先生,请问您也需要再来一客吗?我请客。』其实不只眉宇的部位,好像整个轮廓都似曾相识。
  「我吃够了,谢谢!不过你下班的话,倒是想请你喝点东西。」
  一般来说,她不会同意,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解决了牛排的问题,她轻松了起来『我下班很晚。』
  「多晚?」
  『一点。』
  「我来接你?」
  『好!』
  接着,每天晚上一点,他都在门口等她。
  一切都很美好,聊天、喝咖啡、喝一点酒、牵手、看电影、初吻......
  然后是下一个月再重来一次,一点的约会,说着话、拥抱、喝一点酒、看电影、接吻......
  她始终没有办法越过某个界线。
  那个界线必须跨越她身上那如大峡谷般的伤口,即使她已经爱上他了。
  整天想念他,休息时间莫名的雕刻着心型的东西。
  第四个月,他有一点点生气了,于是她不再抓着他的手,但她总是不由自主的想着有关刀子的事情。
  她把切好的洋葱碎丁和牛绞肉混在一起,打两颗蛋,加上适当的香料,抓一球在手掌心里摔个几次,再捏成一个一个的丸子,放进平底锅里煎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