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熟睡中的人一声复一声,那个名字在舌尖盘桓不去,渐渐染上缠绵的意味。封璘察觉胸口湿了一片,明明方才那么凶狠的掠夺都没能逼出沧浪的泪,现在他念着那个人的名字,却哭得无声而肆意。
  封璘心尖一揪,很疼很疼。
  他将狼牙挂回沧浪的脖子上,披衣起身,走到窗边赏月。直到一炉香燃尽,他默然有顷,从博古架的暗格里取出一只巴掌大的葫芦瓷瓶,倒了两粒红丸扔进香炉。
  青烟自在袅袅,逸散开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气味。甜中带着微苦,余调清冽,仿佛忘情草的香蔓气,使人憺而忘忧。
  不止忧愁,玉非柔调制的奇香,前尘与爱恨都可一并忘却。
  做完这一切,封璘折返榻前,为真正睡沉的负心鬼掖好被,吻从泪痣流连到后颈,定住。嫉妒潜生原始的暴戾,诱惑他一口咬下去,牙齿嵌进皮肉,血珠被舌尖啜尽,真正茹毛饮血的占有。
  “好睡,先生。”
  夜深了。
  迟笑愚在游廊下假寐,听见动静即刻睁开眼:“王爷。”
  封璘散着发,玛瑙绳串套在腕间,走几步问:“人还活着?”
  迟笑愚点点头:“胸前伤口已经上过玉老板的医术您该信得过。”他倏尔一跪地:“末将增援不及时,累王爷受伤,自请军法处置。”
  封璘抬手轻按肘侧,日间那般凶险情形,飞矢可不认军令几何,他为护沧□□迎面射来的箭镞擦伤了胳膊,并无大碍,只是方才承着那负心鬼时须得仔细避开罢了。
  封璘说既如此,便去督军帐领二十军棍,此事就揭过不提了。
  迟笑愚应声,禁不住感慨道:“说来白天的事也多亏先生机敏,辩才又好,真不愧是先帝钦点的……”
  话没说完,就被凭空而来的一记眼刀猛刹住话头。封璘顿步,冷冷地看向他:“夜间风大,仔细闪了舌头。”
  房内昏昏然点着灯,蕊花暗结,被封璘执剪裁落。光线陡然亮起来,扭头才发现榻上人并未睡着。
  “伤痛难眠?”
  杨大智道:“睡了,做了个噩梦,又被惊醒。”
  封璘道:“魇由心生,怕是你思虑过甚,所以睡不好。”
  杨大智略向外折身,胸前血色已渐暗沉,火光里看来仍是触目惊心。
  他说:“兄长泉里含冤,我如何能榻上安眠。实不相瞒,王爷,我每每梦见他浑身浴血的样子,都会从梦里惊醒。已经三年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封璘侧耳听人说话,八角烛台与他齐眉。他眸光森冷,仿佛渊潭中央的一轮孤月,皎亮不带半分温度。
  “你睡不踏实,所以也要先生不得好眠。”
  杨大智一惊,封璘随即又道:“钦安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先生离开行馆,怎么偏就为你所救。本王从不信这世间有如此巧合之事。除非。”
  封璘走近几步,目挂寒霜:“有人刻意为之。”
  “王爷既然知道,”杨大智疾言厉色,手狠命地探向前,肩上纱布因为用力又在往外渗血:“钦安惨案,历历在目,我大哥到死还背负着污名,先生他,难道不也是那场倭患的无辜受难者?!”
  子时过半,浓云四合,夜沉沉地压下来。
  第6章
  杨大智头埋于枕间,恨声哽咽。
  倭患初现端倪那几年,他在闽州就没了家,爹娘被海盗捆住手脚,扔进海里喂鲨鱼,是兄长替他捂了眼睛,此后他们相依为命。
  弑亲之仇在前,杨氏兄弟走上了一文一武的殊途。杨大勇入仕,誓要重振海防,永挡贼寇于金瓯之外;至于他空占了个“大智”的名头,实则只有一身蛮力能顶三分用。
  在杨大智眼里,兄长将来是要干大事的人,他居庙堂之高,自己就握好手里的那杆长枪,为大哥劈山斩浪,让那些海老鼠一步都不敢靠近闵州海岸。
  直到那次,新历年刚过没多久,兄弟俩原本说好趁他休沐返乡为双亲祭扫,是夜一封邸报,裹住了杨大勇的脚步。
  彼时他颇有怨言,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兄长也不与他计较,亲送他到渡口,悄么声往包袱里塞了两块糍粑。
  “等此间事了,我便赶回去。替我跟爹娘赔个不是,就说不肖大儿怠慢了。”
  万里风来地,烟波浩渺,杨大智驻足船头,远远看着兄长身形凝成一点,撇嘴仍想:“待向爹娘告了状,看他们怎么收拾你!”
  城破的消息传来,杨大智下意识以为是爹娘听见了他的腹诽,所以带走了大哥。他偷偷去兄长殒身的那条官道,试图捡回杨大勇的尸骸,去后方知杀人者下令将“叛贼”尸身弃置荒滩,任由秃鹫啄食。
  满目破碎血肉、断肢残骸,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血水汇聚的沟渠,翻遍每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首。与兄长身形相近的尸体不下十具,皆着一样服色。他们都是百名死士中的一员,血未干、身已残,英魂随海波荡远,归墟不见。
  杨大勇没能守好钦安县城,杨大智亦没能护好他的兄长。
  “所以你告御状,是为了给杨大勇报仇。可是他不战而降敌,”封璘指间转出薄刃,眼神随寒芒缓缓游走:“与军中贪墨有什么关系?”
  杨大智激动起来:“当然有关系!倭寇来袭前,兄长就任钦安县令不足两月。两月里他彻查衙署账目,发现之前每任县令每年向军部具文,报的都是五万兵士,可城中守军满打满算不到三成,近三万的缺额被人吃了空饷,光是一年军粮换算下来,足有七十万两银粮的进项!”
  封璘微微蹙额。
  “便是余下的三成兵甲,常年供城中士绅役使,鲜少操练,根本毫无战力可言。如此一支疲弱之军,如何能抵挡倭寇的坚船火炮?”
  杨大智换了口气,凄楚地说:“世人皆谤兄长胆小畏战,有谁知道,他不是不敢战,而是根本无兵出战。”
  封璘拭着镖,直到边缘处的锃亮渐有吹毛立断之象,才仰首问:“如你所言,那一年七十万两的进账都流向了哪?”
  封璘原本就为查军中贪腐而来,挖不着想要的东西,前缘于他就是一段沉底的掌故,听不听全凭心意。
  杨大智知晓这点,低声说:“这便是我要说的战败原因之二,仓廪空虚。”
  封璘冷嗤:“七十万两银,填不满衙署的一座仓,那得是什么样的无底洞?”
  “王爷当知,而今的朝堂瓜牵藤、藤牵枝,朋党之风盛行。白花花的银钱不似流水,”杨大智做了个指天的动作,“是要往上淌的。我猜兄长定是阻了某些人的财路,才被扣上通敌的帽子,欲置他于死地。”
  他飞快地瞟了眼封璘,大着胆子说:“先生当年是如何被贬为指挥佥事,又是怎么到的闵州,岂非事出同由。”
  倏然间锋芒快闪,杨大智未及反应时镖已噼啪打来,钉住他袍袖一角。
  “我说过,凭你有天大的理由,敢拖他下水,本王绝不姑息。”封璘的话里透着隐隐的危险。
  杨大智已无退路,把心一横,大声质问:“太师纵失忆,仍旧是大晏朝以白衣之身高中探花的第一人,王爷岂能用禁脔之名困他一辈子?”
  四面浓云滚滚而来,夜色沉得像是坠不住。封璘在阗阗雷声里思量,忽作一笑:“禁脔之名困不住,吾妻这个名号,你觉得怎么样?”
  天边惊雷轰然炸响,把杨大智的神识炸成了一朵朵烟花。
  海上气候变得快,前一刻月夜清朗,下一秒疾风骤雨,封璘惦记着厢房窗户没阖严,不肯久待。
  临走前,他撂下几句话:“杨大勇之死是因为通敌叛国,眼下没有实据替他脱罪,你不可轻举妄动。还有,你的命连同妻儿暂且由本王保着,敢在先生面前说错一字,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悔不当初。”
  雨下了整晚,至天亮方歇。日头升起晒干了露珠,将昨夜隐秘一概抹去,除了遍身酸痛,和留在帐子上的余韵。
  那痕迹并不明显,但就是惹眼,沧浪枕臂瞧着,略微感到沮丧。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抵死缠绵,封璘越发索求无度,也越发懂得取悦于人,失神的时刻有过,沧浪从不认为那是一种沦陷。禁脔的事业若得长久,止步风月二字便好。然而昨夜,欢愉之外似乎还有什么旁的情愫,让他不自觉向封璘倾过去,变成对方怀里的涸辙之鱼。
  仰其生存,这就很危险。
  沧浪哪哪都欠安,赖着不想起。直到怀缨蹿进屋,一颗狼头在榻上拱来拱去,他才懒散地撑着臂起身。
  “折腾什么,比你家主子还闹人。”
  拍掉狼头,那逞了凶、作了恶,还要装相扮无辜的家伙随后跨门而入,混蛋地说:“醒了?这一宿贪睡,早膳都误了。”
  沧浪一个眼神也欠奉,下地寻他的鞋:“偌大行宫分不了我一勺羹,我还是出去另谋生路罢。”
  封璘勾动唇角,拿出背在身后的软底快靴,蹲下身自然而然地揽过沧浪双足:“一勺羹怕是难为,我瞧你老也喂不饱的样子,还以为肚量一样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