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沈清和瞳孔一震,原以为离开京都后自己就成了透明人, 没想到越霁一直在暗中探看。
  越霁感受到他的迟滞,勾起唇复又说道:
  “萧家都是疯子,若没有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规劝束身,虎兕无柙,之于天下,该是多大的祸患啊。”
  “说的这么好听是为我好,开了民智,最忧惧的难道不是你们吗?”沈清和听他胡说八道,“王朝有兴替,但是以越氏为首的世家,可是会彻彻底底消失啊。”
  “是啊。”越霁低低笑起来,挺直起身,在黑发青年警示的目光中,附在他耳畔轻轻道:“越氏消失了,你猜猜谁会蔚起呢?”
  “笼络民心,把持朝局,怎么会有人能做得这样周到,听起来真是可怕得很呢。”越霁乜见沈清和震颤的瞳孔,温热的吐息伏在耳畔。
  “老实点。”沈清和不适地和他拉开距离。
  “若我是君王,那我也要将这股尚且孱弱的力量,早早的铲除干净啊。”
  “现将你拢在手中,等到时机合适,便叫你毫无缘由暴毙家中,再杀鸡取卵,你的书院,你的学生,可用的留,不可用的杀……看看你,都到这时候了,你还一心爱戴拥立他,要不怎么说我们的陛下厉害呢。”
  “……”沈清和拧紧眉头看他。
  “萧元政意欲向士族动手,今日之我们,就是明日之你。我可惜你才华,与其见你他日零落,不如早些告知,也叫你明白——”
  越霁像一只算计凝聚成的怪兽,眼中酝酿起盘桓不散的恶意。
  “我们才是真正该日久的好友啊。”
  ……
  沈清和从房间走出,柳向麟的招呼也没搭理,一路径直回去宅邸。
  越霁不可信,但他说的难道没有半点道理吗?
  擢升回京的诏令是毫无缘由下的,别院也是昭桓帝私产,身边侍奉的都是昭桓帝的人,他传信出去也是过得这些人的手。
  自己在京都的一切,似乎都与萧元政密不透风地关联着。
  他是一心向上,那萧元政呢……?
  但身处至高之位,前朝后宫都在逼迫,孤家寡人孑然一身,难道不会变却故人心?
  就是萧元政始终如一……那昭桓帝呢,他手握的东西能叫整个王朝巅峰,昭桓帝一清二楚,对于人主来说,难道不会视作是悬顶之剑?
  珑璋台前引退,安宁殿上漠视,沈清和苦笑一声,难道真是将自己视作威胁了?
  轰然巨响,沈清和猝然回神,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是天上雷动。
  长街上的人马匆匆赶回家避雨,沈清和在府邸前的石阶下,感受到雨水里似乎还杂着碎雪,冷冰冰地砸在身上。
  届时什么故人,什么知己,都通通翻了脸,沈清和啊沈清和,历史上这样的例子还少吗,下场可都难看得很啊。
  门房见大人直直站在门口,忙不迭撑了把伞迎上:“大人?”见大人脸色不好,小心翼翼问:“是还要去什么地方吗?要不要叫人备车?”
  沈清和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门房,神思仍飘在空中。
  他敢赌吗?
  他敢赌的。
  自己从不惧怕风险,甚至还很乐意将风险推得更高,来换取想要的东西。
  这是自己一人的选择,生死不论。
  可要叫书院百来号人,将身家性命押上,也陪着下注吗……?
  沈清和心中已乱成一团乱麻,连系统都感受到宿主紊乱地心绪,疑惑问:“宿主?你你,你别激动啊!”
  黑发青年深吸口气,大步迈入府中,叫来了长吏。
  “你现在就递消息给内宫,说我沈清和请见陛下。”
  今日小沈大人不开心,厨房特意添了好多菜式,沈清和神思不属,也食不知味,但总算得到宫里传回的消息,长吏嗫嚅着嘴唇犹犹豫豫回来禀报。
  话是晋昌回的,倒是说了很多,左右就是陛下事务繁忙,抽不开身,总之两个字——“不见”。
  外面下起瓢泼大雨,偏偏长吏在内室也感受到风雨欲来的架势,正眼观鼻鼻观心等着贵人发作,没想到贵人只是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擦了擦嘴。
  没生气那便是好的,长吏擦擦额角惊出的汗,忙不迭又报上个好消息:“方才在街上听说有人打听大人住所,下面人一问才知道是您的学生,几位淋了雨,我便擅作主张先将人安置在府中了。”
  沈清和闻言一愣,“谁?哪个学生?”
  长吏使了个眼色,支使仆役快去将人请来,沈清和看到朗新月时,脸上只剩下惊讶。
  “你怎么来了?”
  朗新月身上湿漉,可见是没避雨,着急从堂中一路跑来的。他剜了眼一直不许他即刻来找老师的长吏,抿着嘴没说话。
  沈清和见此,叫屋子里其他人都先下去,才听他急急道:“老师,那些狗世家……”
  沈清和面色一凝,为他倒了杯茶,“你别着急,慢慢说。”
  朗新月镇定些许,单学长担心会流失泄露,叫他连夜赶往京都传消息。他将被交待的情况一五一十复述,沈清和听了面色逐渐沉下。
  书院学生也毕业了两三波,有的建设家乡,有的留校返聘,当然也有一部分受小世家延揽,成为门客之一。人各有志,沈清和对他们日后去留并未多做干预,能谋条生路就好。
  结果今日就收到朗新月的口信,这群学生还没站稳脚跟就摩拳擦掌着整顿职场,总归是说的话做的事过于迥异,被主家发觉,不仅‘清理门户’,还着手要顺藤摸瓜往下查。这不查不知道,合计起来一查,才发觉满口异端邪说的人都来自一处。
  “平云郡主将几个被关押的学生要了回来,还说尚且顶得住,叫你在京都不用担心,但清北郡那边就不好说了,单师兄已经亲自启程过去,叫老生新生都低调一些。”
  门客有性情也是有的,多少能人异士秉性古怪,仍被世家奉作上宾,何至于到要将人监禁的程度……沈清和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原委。西北军加上龙骧卫,借着忤逆的书信,一连拔除了几个氏族,正是他们担心受恐,人人自危之时,自然要内窥一番,倒腾清楚家族里到底是不是藏有祸患,这几个学生初出茅庐,正好装上枪口了。
  但既然已在世家耳畔敲过警钟,就不能再和从前一般横行无忌。朝里的暗流都开始冒泡,涟漪推到大雍的末梢,又将会掀起怎样的狂澜,几乎可以预料。
  沈清和推开窗扉,狂风裹挟着暴雨倾入内室,闷雷滚滚,天公作怒,一声响过一声。
  电光划破天际,照彻根根银针般纤毫毕现的雨丝。
  青年雪亮的面庞在黑暗中显现,发丝黏湿在颊,水珠盈睫坠地,显现出一双点漆般的眼眸,只瞬间的惊心动魄。
  晋昌屈身撑伞站他身侧,都快叫人祖宗了,“陛下在处理政务呢,您就先回去吧!这风大雨大的,当心风寒,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也是一样的……”
  沈清和没什么反应,继续站在含章殿的玉阶前,双目直直看向前方:“晋昌公公不必搭理我,我就站在这里等候,陛下什么时候将政务处理好了,什么时候再传唤我就行。傍晚处理不好我就等到晚上,若晚上处理不好我就等到凌晨。得风寒就得风寒,反正我年轻,几次风寒也死不了。”
  “哎呀……”晋昌抬头看看一时难以晴朗的天,低头看看不听劝的小沈大人。
  陛下啊陛下啊,要当恶人您也得自己来啊,消遣我们这些当奴才的作甚,简直里外不是人啊!
  小小的伞根本挡不住如注的暴雨,眼见着沈清和头发衣服都尽数洇湿,晋昌也看出他这次非是要往那南墙上撞,十匹马也拉不回来,将拂尘往袖上一搭,只能匆匆跑回殿内如实禀报。
  萧元政此刻正在看《帝范》,这卷书册他已经不知翻阅多少次,页角上已有了薄薄的磨损。他的目光在‘自反,克己,王道所成’一句上注目良久,晋昌刻意放轻的脚步才使他收回神思。
  “陛下,沈大人他……他不愿意走啊,人就站在殿外呢,说要一直等到您召见呢,您看外头的风雨一时歇不了,衣鞋都湿得厉害,您看……”
  昭桓帝一个眼神,晋昌瞬间噤了声。
  “不知进退,今日吃足苦头也好,日后才学会不要横冲直撞。”
  “您说的是……”晋昌能怎么说,他自然只能应和着陛下的话。这小沈大人好歹是他看着起来的,外人看来是不比旧日恩宠,可夜闯禁宫,五品之身抗旨立在含章殿外还全须全尾,蒙不蒙得圣眷他还能不明白吗!
  可惜陛下虽然温厚,实则是最狠得下心的,沈大人这苦肉计怕是难有什么成效啊……
  虽然心里猫爪似的,但日常的差事还要当好。陛下贴身侍奉的宫侍又削减了一波,许多杂事也要他亲力亲为,等再一轮更换炉中水沉香时,冷不丁听得昭桓帝开了尊口:
  “还在?”
  晋昌当然知道说的是谁,也不敢多说,只谨慎地挑拣着措辞,“一直都在外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