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请便。”沈清和松开手,“为表诚意,我先将这个消息告诉你,作为交换,你也要帮我件事。”
  看越芥难看的脸色,沈清和知道自己丢出的重磅炸弹很有效,眼神蓄起光亮,便顺理成章提出此行目的:
  “做这样的恶事,人人得而诛之,只是我力薄。我们一起将这毒王铲了,皆大欢喜,怎么样?”
  越芥将黄签收好,饶是心里有了算盘,听到沈清和的豪言壮语还是一惊。他冷笑一声,“你还真是和从前一样的,自不量力。”
  沈清和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越芥肩膀,被他下意识躲开,只拍着了一下。“没办法,世事多艰嘛,还得愚蠢又自不量力的人去做。有越兄助我,算不算我倚强凌弱?”
  上善若水,清学首册上就有的教条。
  人人都将自己打磨的更圆润,好恰恰合适地嵌入自己想要的位置。只有沈清和不知尖兵最易卷刃的道理,每每横冲直撞,仍不满意,要将剑匣都磨成自己的形状才罢休。
  又未必匣里剑,是离弦弓,由着观者心惊肉跳,不改,不退,听凭心意。
  好失控的人生。
  越芥评价。
  但心里又有难说的滋味,绝不是错觉。
  ……
  沈清和走了,茶也凉了。
  越芥独坐许久,半晌他将小巧的瓷杯倒扣盘中,离开了茶馆。
  回到暂居的宅邸,他等不及要去抄写一遍《清学九辨》静心,打开书房门,竟是越霁正稳稳当当坐在他平日的位置。
  越芥匆忙的脚步一滞,停在门口,端正行礼,叫了声堂兄。
  越霁掀起眼皮看他,“怎么不进来。”
  越芥迈过门槛,进了屋内,反身轻轻将房门合上。
  “前几日接到传书,以为堂兄会过几日再到徽州。”
  越霁指尖拂过案牍上的一堆卷册,随意点了一本《山水注》翻阅,视线在密密麻麻的批注小字上掠过。
  “生了点变数,就提前到了。”
  变数?
  越芥随即想到了有关春水煎的事,将袖里黄签送到案桌上,将这东西的危害一一说了清楚,最后指名道姓点到魏家,只是沈清和——他知道堂兄不喜欢他,于是也轻巧地一笔带过。
  越霁垂眸看着越芥递上来的黄签,又端详起他们向来听话恭顺的芥公子。
  “堂兄?”越芥因为他的眼神一愣,疑惑问:“是有哪里有问题吗?”
  “啪——”
  清脆的一声响。
  越霁慢条斯理起身,越芥的半边脸被打得偏了过去。
  他没想到从来端方的堂兄会打自己,瞳孔骤缩,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才发现他的神色和往常都不一样。
  越霁身量高,微微抬起下颚,睥睨过来时,淡色削薄的唇线,挺直的鼻梁,洞察的眼神外,是锋利的锐气,目空一切的孤冷。
  堂兄早慧,家中族老长辈都说他是百年难遇的天才,若家族衰落,他是中兴之子,若家族强盛,他能再登峰造极。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的每句话就举足轻重,同辈之中毫无争议的第一人,甚至是他们的半个老师,即便如此,他也很少很少有这样锋芒毕露的时候。
  越芥一时哑然。
  “说说看,哪里错了。”
  越霁收回手,风轻云淡的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
  越芥弓下腰,重重垂了头。他绞尽脑汁,也只想得出一桩罪名,“我……我不该和沈清和见面,更不该答应他的要求。”
  越霁审视他,是失望的样子。
  “我以为你算聪明的。”
  越芥被崇敬的兄长这样看着,这样批评,比剜肉刮骨还难受。
  “你姓越,所以有出格的机会,我允许你犯错,但不容忍你的愚蠢。”
  越芥将要被沉重的话压垮,但还是不明白堂兄为什么打他,他急急为自己辩驳,想自证清白:“您想拿下云中郡魏氏,我和沈清和合作,不论拿到魏家把柄,还是砍掉魏家一只臂膀,不是能更快帮堂兄成事!”
  “你说的对,也不对。”越霁扫向他,“有没有他,收复魏家都是必然的事。而不对的地方,沈清和这个人,就不该存在。看看,我们严明芥公子都对他有贰心了。”
  窗外蓦然响起一声闷雷,连绵的雨丝终成了暴雨如注。
  越霁只用视线,就让越芥不堪重负地晃了晃。
  “你,该走什么路,做什么事,心里应该清楚。”
  他眼里有冷意,不知是对越芥,还是对谁。
  “你是我看好的,不要临到头来,让我的眼光喂了狗。”
  第56章
  突如其来的风雨连绵着刮了三天, 下了三天,等到溸水将将漫上河岸时,终于放了晴。
  草叶上的露水垂垂欲坠, 沾湿过路人的衣袖,鸟雀从巢中飞出, 在如洗的天上掠过,地下的随风捎来的消息席卷了整个徽州——
  就在大雨初息的同日, 本地名声赫赫的白莲教,假借鬼神之口, 造妖书妖言, 行左道乱正之术, 在整个徽州城稍作休憩时, 被查封了。
  香火鼎盛的观宇, 牵连了上千人, 令箭一发, 雷霆间发配下狱的也有百人之多, 呼惨喊冤声不绝于耳。纵使多少外边民怨,多少内里阻遏, 也无法撼动分毫。
  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时,下令拘捕种种流程就已走完, 只剩最后清算。
  “我们费这么大的劲, 没想到人家连证据都不用,三下五除二就将这事儿给办完了。”
  遥光也为这效率吸气, 云中郡怎么说都是魏家的地盘, 但还是说查就查,说封就封了。
  沈清和与那越芥见面,前脚才回来呢!
  沈清和也没想到越芥这么有效率, 也为此心惊。他在门阀之外,要步步小心,细细筹划,而五姓内同室操戈,竟不挑个日子,脸说翻就翻。
  “孔大人坐中堂时,云中郡官府阳奉阴违,欺上瞒下的搪塞。换了个人来开口,反倒畅通无阻,一路畅通,越氏真不愧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之名。”沈清和向上张开手掌,虚虚地抓握了一下。
  三人相对,一时无言。平时只闻大雍第一望族之名,这还是头回面对面领教,管中窥豹,也可见一斑。
  孔正卿加上遥光,两人远不算朝廷里摇摆虚衔的漂萍,尚且绞尽脑汁想着怎么突破转圜。人家只要上下嘴皮一碰,即便本家在千里之外,也能将事办了。这强龙和地头蛇的道理,放在他们身上又不管用了。
  能一手遮天啊!
  内室安静的只有烛火噼啪跳动的声音,房门敲响打破寂静,公羊慈旋身走入。他后续助力颇多,在云中郡也有一些旧友协助出力,为此事也打通几个关窍,遥光等人对他也不复初始的警惕。
  他素净的袍袖依旧不染尘埃,手中仍拨弄那串檀木珠子。在他身后,南红探身进来,向屋内众人一施礼后,跪坐到自家大人身侧,从袖中抽出一封素白信笺,封皮正当中就是沈清和的名字,是份请帖,但没有落款。
  屋中供的只是白水,公羊慈坐下,伸手自顾自倒了一杯。
  其他几人都专注地看南红送来的帖子。沈清和是以丘泉郡守的身份来云中郡的,明面上也并未参与查抄白莲教的事。
  这个节骨眼上,指名送给他请帖,十足可疑。
  熏了香的帖子被搁在桌上,鼓鼓囊囊,似乎还夹带了什么。沈清和只端详一阵,撕了封,掉出内函和一个纸包。沈清和捡起内函一目十行,看毕突然笑了一声,在其他人投来的视线下,将函摆在了桌上。
  对于一封名刺来说,中规中矩,言辞并无不韪,可最最不妥的地方是,落款赫然写着:
  魏生手启。
  在座皆惊。
  “魏生?”遥光对魏氏家主唯一的宝贝儿子也有所耳闻,他讶异:“他找你干什么,莫非知道了是我们将白莲教搅了个天翻地覆……不对啊,他怎么会知道,难道越芥将我们给卖了?……也不对,他想举发,又何必动白莲教?既然他知道了,我们得快点走,这云中郡是待不了了。”
  孔正卿眉头紧皱,“这里是云中郡,若魏家查明一切,怎么会写拜帖打草惊蛇,该直接布下天罗地网了,这事还有蹊跷……不过沈大人,白莲教事已至此,此地也确实不宜久留,你该立即启程回苍州去。”虽后事未了,但他还记得临行前陛下的嘱托,凡事要先保沈大人周全。
  “我来也是为了此事。”
  公羊慈喝白水润了嗓子,才缓缓开口,“我虽早已不在魏府任事,但从前也有一二旧友,同乡同窗的情谊。他们在魏家的多年,虽有不忿,但也被服食了受制之药,此生再难脱出……只昨日来信告知,宅内开始调派府兵,怕是会生祸,今日魏生就来了邀帖,那……”
  他未尽之意,所有人了然。
  魏家能做出春水煎,深入清谈集,广布上流门阀,那再用药来控制知晓秘密的核心门人,好像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对自己人尚且如此,何况沈清和一无切实依仗,二无深厚背景,还不是给他们捏圆搓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