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周野盯着一颗闪着微弱光亮的星,它离月亮很近,但是“星月交辉”这样的词语永远不会属于它。星星会羡慕旁边明明离得比它远,却更璀璨的那一颗吗?然而,月亮其实根本不在意他旁边是哪一颗,可星星每一次地闪烁都很沉痛。
  “呼——”周野喉结微微颤动,做了一次深呼吸,“哥,你上次说你没爱过我,真的吗?”
  “……周野,其实真的,都不重要了。”
  是吗?周野脸上满是疑惑,真的只有我在耿耿于怀吗?
  “一点点都没有吗?”
  时间的针一直不停转动,月亮星星也躲进云层。只是手机里的通话还在一如既往地持续,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再提问。
  ——咚
  手机掉落在木地板上,对周野而言这一声巨响好过一颗子弹直穿胸膛。他被猛地惊醒,浑身透着一股寒气下意识地去摸索原本身上的毛毯。迷迷糊糊地将毛毯和手机一同从地上拾起,昨晚不知道自己后来怎么睡着的,也不知道周池什么时候挂断的电话。
  他对自己恨铁不成钢地无奈摇头,翻到手机通话记录,想从眼睛缝隙里窥探二人的通话时长。
  蹙着眉揉了揉眼睛又认真看了一遍,睡意渐消后视线逐渐清晰起来。他的最近通话里,除了徐若晴,什么也没有。
  周野心底那缕遗憾的丝还未长出便被他一刀隔断。
  没什么好遗憾的,没有和周池通话真是太好了。他没有不受控制地再去渴求关心,再去要点怜悯。他当然还是那个与周池一样,拿得起放得下的弟弟。
  第48章
  这是周野守在木雅山的第十三天,淋过云层翻涌后自山脊而下的暴雨,也吹过裹挟赭色尘埃的风。高原的青天下,日光从来都是细碎的,又是铁石心肠的。他的面颊微微泛红,皮肤逐渐变得黢黑。
  今天如果还找不到冰川或盘山公路,周野就要回去了。即便那是属于他的桃花源,可他也没有心思继续耗下去。
  经幡随风飘扬,广阔无垠的公路在阳光的照射里悠悠地冒着热气,周野将车停在道路一旁,缓慢地下车,他蹲在路边继续嚼着压缩饼干。遮住令人眩晕的光往上看,太阳仿若近在咫尺,晒得他睁不开眼。往下看,公路的热气又熏得他发酸泪水直冒。他只好将眼窝深陷的眼睛微微闭合望向远处。
  如果不是海市蜃楼,或者他又出现幻觉,他的的确确瞧见一个穿着红色藏袍的妇人三步一叩首,逐步朝他的方向走来。
  风卷起沙砾,砂砾又割裂了风。
  藏族妇人恰好在他的车边停了下来,黝黑而干裂的双手在路旁捡起石头,缓慢地堆了起来,不久便堆成一个小小的石头堆。
  周野知道这不能叫石头堆。
  这是藏族的玛尼堆,是藏区人民用石块堆砌的圣物。
  妇人身上飘过一阵酥油与汗液融合发酵而成的异样气味。离得近他才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妇人,她穿着的是一身红黑色的棉质藏袍,在这个多雨又时常暴晒的夏季,由于常常叩拜而显得污浊。她的手中还留有两个被磨得光滑发亮的木板,顺手看去,指甲缝里无一例外地载满污泥。她的脸庞也呈现一些与双手皮肤相同的粗糙与龟裂,望着玛尼堆时浑身上下都充满虔诚与宁静。
  周野没有观察太久,只是吃力地起身从车里取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妇人。
  陌生的善意令她不免含着笑,用生涩的普通话连连道谢。眼前的男人像一只盘旋于湖泊上的鹤,她缓慢走到了他的身侧,和周野一同背靠在尘土飞扬的车上。
  妇人的普通话不太标准,周野倾斜着头将她的话语在脑中重新组织,才大致听明白对方的意思。妇人告诉他自己要去朝圣。尽管他并不明白,妇人为什么要主动和他这个异乡人聊天。
  但周野还是问,“所以是要一步一步走到布达拉宫?”
  妇人微微笑着,目光里尽是心驰神往,“磕长头,转山,冈仁波齐。”
  她指着自己胸前红色的吊坠,跟周野说这是她去世的女儿留下的遗物。
  她会带着女儿一起完成这次朝圣。
  周野不是很能理解,他甚至觉得这会不会仅仅是妇人的一意孤行。
  因此周野问,“这样的行为难道不是各种各样执念吗?”
  妇人有些疑惑,周野又解释道:“执念就是,你放不下,一定要去做的事。比如你放不下你的女儿,因此才执着地带上她朝圣。”
  她望着周野的目光一瞬间了然,微微点头后随即摇了摇头,“超脱。”
  “有信仰就得到超脱。”
  周野又问道,“那么你朝圣是祈望下辈子你们,还是亲人吗?”
  妇人唇角泛起一丝笑意,“开始,是这么希望。这是你说的执念。”
  “我的女儿很乖巧,又很不幸,一生没有得到过太多的快乐,主要还是投身到我家的原因。”她轻轻抚摸吊坠,继续说,“我放不下她,才会祈求她下辈子还是我的女儿,要补偿她。但我现在,带着她,只希望她下辈子投到一个好的家庭,健康快乐。”
  见周野有些发愣,妇人的脸上溢满安宁,“我放下她。”
  ——我放下她,就不是执念。
  “扎西德勒。”
  这位朝拜者要去完成这一刻的使命,她向周野告别。周野在她破烂的鞋履上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祥和。
  覆满尘土的坦克300终于行驶在回乌清的路上,周野的车技在这些天突飞猛进,除了倒车。
  他将车缓缓驶入停车位时,身后一直传来“喂别倒!别倒!”的吼叫声。大脑全然置空的他在第一时间并未觉察过来。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他的车门前,用力敲击他的车窗,他才猛地将车窗摇下。
  “喂!!你搞什么!都让你别倒了还往后倒车!撞到我了你知不知道!”
  周野急忙推开车门,下车低着头从下打量眼前这个看上去比他小很多的男生。
  “对不起,我没注意听到……”周野的嗓子很哑,长时间只盖一床毛毯的他在昨晚彻底冻成重感冒失了声。
  男生的脸皱成一团,“怎么不仅又聋又瞎,还是个哑巴啊!”
  周野噎得回不上话,只好在手机上快速地敲字。“我撞到你哪里了吗?你哪里不舒服?”
  男生打量着周野,眼前的人还算好看,就是又瘦又黑,跟黔灵山的猴子一样。
  “咳……撞到我小腿了!我原本是要赶去动车站坐车的,被你这么一搞!荒山野岭的我怎么走去动车站!”
  实际上是他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餐馆叫了半天车,一辆都没叫到。
  周野许久不见饿的肚子不争气地在此刻叫了出声,男生白眼一翻,“那正好,你饿了我也饿了,我们吃个饭,你载我去动车站。我是个好人,就不讹你多的医疗费了。”
  说完,自顾自地一瘸一拐往餐馆里面走去。
  周野急忙锁了车,跟在那人后面。
  吃饭期间,对方不像是个刚被车撞的人,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事。恍惚间周野好像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他听着对面聒噪的声音笑了,好像整个人都轻松不少。
  傅澄心,蓉海人,在蓉海大学体育学院念大二。
  周野捏筷子的手紧了一寸,他在手机上打:“我也是蓉海大学的,不过毕业很多年了。”
  傅澄心不疑有他,“原来是学长啊,居然这么有缘分,那你这不送我去动车站都不行了!”
  周野很想把打的几个字删除,他实在看不出眼前这个欢天喜地的人有半分身体不适的模样。
  但如果不送他去车站,他真的有可能赖着自己不走。
  “学长,你一个哑巴,车技又差,怎么敢自己一个人开车上高原?”
  周野两眼一闭,拳头紧了紧,手机键盘声按得飞起,“不是哑巴,只是感冒失语。”
  “哦……”傅澄心生怕周野不送他,第三次强调,“那你撞了我,就要负责载我下山去动车站。而且学长你也不亏,我还能帮你这个车技差的……”他咽了咽口水,停顿一秒,“开车。”
  时间如果能够倒回,周野想倒车的时候猛踩油门。
  然而,周野转念一想,他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就像躺在一滩随自己的姿态变换的沙泥上。比起和家人朋友心怀芥蒂地相处,傅澄心的话很多,此刻的周野全身上下的毛孔都是微张的。他轻轻点头,答应傅澄心的要求。
  这么多天,坦克300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多话,还都是从一个人嘴里吐出来的。
  傅澄心开着车问:“学长,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一个人来木雅?”
  周野的眼睛再一次不自觉地空洞,他刚结束一场不为人知的恋情,每个人都问他怎么了,但他一个字都不能吐露。恋情见不得光,因此他的伤疤再深再痛也只能自己舔舐。
  这是一个小时后便要天各一方的陌生人,他应该可以说一句真心话吧。于是他在键盘敲着,“来找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