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节拍 第144节
  陈宁霄说了些项目会和应酬,末了,状似漫不经心道:“我大伯母六十大寿,正式宴前有顿庆生酒会。”
  酒会。
  关键词让少薇动作停顿,继而她佯装第一次听说一般,问:“你还得飞去北京一趟?”
  “在颐庆办,她喜欢颐庆,家里人也都在这边。”
  少薇抿着箸尖,没应声。
  又走神了,看到小时候巷口的夕阳光,骑自行车玩闹的小孩。她穿了件妈妈新裁的白色西装马甲出来,被大人小孩围观。徐雯琦在上面摸了又摸,目露艳羡。对了,都不知道徐雯琦现在在干什么?
  “你想去吗?”
  陈宁霄的声音浮在这夕阳光中,不真切。
  少薇眼珠转了转:“什么?”
  “你刚刚问我好不好玩,能不能带你去。”陈宁霄观察着她的神色,指尖在玻璃杯壁上抵得很紧。
  “是吗?”
  陈宁霄低声哼笑,像是拿她没办法:“自己说的话转眼就忘了?”
  少薇没有慌张,心里“哦”了一声,想,原来我问出口了。纵使有另一道声音拼命呐喊阻止着什么,她却听不到。她只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想去的话,我就带你进去。她认识不少艺术家,都是协会里的,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奥叔?他也会去。”陈宁霄仍旧漫不经心神色。
  他大伯母出身高门又身份特殊,自然不可能出面做这种铺张浪费的事,但她不办,多的是人巧立名目为她办,她虽心里门儿清,但到底是虚荣动物,现现身见见老友也是无妨的,至于别人想借她名头走动走动,这她管不着,谁让马克思也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她又不能当个高官太太就深居简出了。
  “会不会不方便?”少薇如梦呓。
  陈宁霄深深地看着她:“没关系,我带你去,没人会拦,也没人会问。”
  从这一刻起,她就感觉自己在梦里了。说话,做事,走路,都像梦游,都像隔着毛玻璃看另一个人、另一个世界。她的灵魂飘出来了,想逃,又只能看着自己的肉身囿于这身不由己中。
  偶尔灵魂回到躯体中时,会吃惊于自己这样行尸走肉,而陈宁霄也居然一点没看出来,没过问。
  他带她回公寓。洗完澡出来,头发绑在头顶,没留意到陈宁霄脸色剧烈的一变,瞳孔也收紧。她半边脸肿了,不明显,是路人注意不到但足以让枕边人发现的程度,自己没照镜子,故而不知。
  陈宁霄压她的脸到怀里,臂膀很用力,又似乎怕压坏她。少薇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
  她也听到了他的吞咽声,知道他喉结滚着,气息又长又沉。以为他是抱着自己起反应了,便问:“做吗?”
  这一句很置身事外。
  陈宁霄拥她的力度更失控,沙哑着说:“不做。”
  侧脸线条如石刻。
  睡这么素的觉,少薇都有点不习惯。她的双腿双手都被陈宁霄熨帖而紧密地收在怀里,一双手尤其扣得紧。关
  了灯,闭眼,不知过了多久,她孤单无依地求助:“陈宁霄,我睡不着。”
  “怎么?”
  少薇从他的臂弯里往下缩:“我想蒙着被子睡。”
  她像是打请求,声音弱弱的,仿佛这样有错。
  陈宁霄掐紧了手,扯过被子盖过两人头顶,落下沉稳一字:“好。”
  被子隔绝了所有的光线,身体如沉在黑漆漆的太空宇宙,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响在耳畔。空气很快就变得滞闷、湿热,又是夏天,虽室温被空调控在二十三四度,但被子底下的皮肤却开始黏腻,头脑也因此变得晕沉。
  少薇觉得自己黏在了陈宁霄的躯体上。两张在制作中的标本,因为湿度过高而制作失败了,没有成为两片干爽的、独立的叶片,而成为黏在一起、无法撕开的。
  少薇抿唇闷了一会儿,说:“要不你出去吧,你会呼吸不了。”
  她倒是在经年的训练中已习惯。
  陈宁霄反而去吮她的唇,很热很软,大手盖上她的眼睛:“别操心我。”
  少薇眼睛眨了数下,毛茸茸长睫毛扫得他掌心痒,过了会儿她才慢吞吞地说:“陈宁霄,我想妈妈了。”
  陈宁霄绷紧了全身的神经,才让自己做到散漫自若,“很少听你提她。”
  “九岁十岁时就走了。”
  “爸爸呢?”
  “一起的。”
  “爸爸提得更少。”
  “爸爸喜欢写字,硬笔,软笔,就记得小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坐在桌边练书法。一到春节,邻居就来找他写春联和‘福’字。他很少过问家里的事,我怕他,他很少抱我。”
  “妈妈不一样?”
  “妈妈喜欢我。会给我做衣服,裙子,给我梳《还珠格格》里的头发,用碎布片给我裁头花。我小时候不觉得家里苦,”少薇恍惚地微笑:“可能是那时候大家穷得都一样。不像现在,一上网就有数了。”
  “他们走,是为了挣钱?”
  “嗯。”
  “这很奇怪,因为颐庆才是劳动力流入的城市,照理说不该往外寻找商机。”
  “最早是跟着一些朋友倒卖什么,我不知道,把颐庆有的水果特产,倒卖到北方?最远的地方,他们去过黑龙江。后来的事,我就更不知道了。”少薇说,“会有信和汇款。十一二岁以后渐渐少了,而且用的别人的名字。邻居说,也许爸爸死了,妈妈跟人跑了,或者妈妈死了,爸爸有了新家。总之,他们一定不在一块儿了。”
  陈宁霄挪了下手,才发现随着这些梦呓般喃喃的讲述,少薇的额头鬓角已全都是汗。
  她浑身都湿透了,黏透了,一场密不透风的汗雨。
  他克制住呼吸,一点一点往下询问:“所以,你才只执着找你妈妈的下落。”
  “嗯。”
  “恨她吗?”
  “不是恨,只是迷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
  与其说她是在执意寻找一个成年人的下落,不如说是在寻找一个答案。
  “天底下遗弃小孩的父母不在少数。”
  “我知道。”少薇呼吸稍急,字句也黏连起来:“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死了还是活着,还是忘记我了?到底为什么?心里有个洞,陈宁霄。而且要是,万一,她在等我找她呢?万一她被人拐到山里去了,她是靠想着我一定会去找她,才一天天捱下来的。”
  她的双眼想流泪,但只痛苦到紧闭。
  “一想到还有这种可能,我就……我就……”
  她牙关紧咬,呼吸浊重,陈宁霄脸色一变,当机立断掀开被子,让凉爽的空气笼住她,扫清她,接着命令:“把嘴张开,别咬。”
  少薇随着他的命令下意识地做,下一瞬,嘴里抵入了一个指节——陈宁霄将他弯起的指节塞进她上下牙齿之间,继而沉稳低声地说:“深呼吸,慢一点,再慢一点……做得很好。”
  少薇还是想咬紧牙关,但陈宁霄的指节控住了她,令她不得不打开鼻腔通道。徐徐的,她过高的心率、满身的燥热都在着深呼吸中被抚平。
  黑暗中,似乎有一声很轻的闷哼被她遗落。
  嘴里有铁锈味,在弥漫开来前,陈宁霄抽出了手,用另一手拢住她脑袋,环进臂弯里,叹息着再度鼓励了一句:“做得很好。”
  少薇紧绷的躯体缓缓舒展开。
  小时候,她是被遗弃的小孩。长大后,她可以不再把自己当被遗弃的小孩,心境却又落入了宛如失孤的大人。没办法不作假设,万分之一的可能,母亲在等她长大了,去解救她呢?公安部发布的寻人招亲,她总在看。
  少薇开始东一点、西一点地和陈宁霄讲自己小时候的事。大部分都记不得了,记得的一些也已模糊不清,但很美好,像是镀了金光。
  陈宁霄安静地听着,淡道:“她给过你好东西。”
  少薇心跳一漏,在空中的那个自己,几乎要为此回到这具痛彻心扉的躯体。
  “是吗?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没有见过比你更不怨天尤人的人,但你又比任何人都有资格怨天尤人。你正直,勇敢、侠义,性格舒展、开阔,不尖酸,也不自怨自艾。”
  他不喜欢形容词修饰词,平时懒得和这些词打交道,但一开口,发现如此流畅,因为修饰词的对面是她。
  “以前,我以为这些是你主动选择的结果,如果不这样,现状无从改善,但你却会活得更不快乐。后来我发现,其实是因为你性格里本来就有这些底色。有人帮你浇筑了,是路基,有了这个,你才能在上面修高速公路。”
  “以前,我是巷子里最被羡慕的小孩,最受欢迎的小孩。大家都听我的话,想和我一起玩。徐雯琦老是被欺负,我让大家不要欺负,她就没事了。”
  陈宁霄在她耳畔低笑一声:“真有号召力。”
  她是被爱过的,与他不同。同样是幼年失母,他需要做的是接受现实,而她却不可不被困在拷问真相的隧道中。
  “所以,有机会的话,你会不顾一切地找到她。”陈宁霄用极寻常的口吻来确认这件事。
  少薇快要回到躯体的灵魂,随着他这一问又仓皇地飘远了。
  “嗯。”
  陈宁霄指尖温柔地贴上她的脸,将之掰转过来,于暗淡光线中看了她一会,问:“还想做吗?”
  少薇跟他对视,伸开双臂去拥他。
  “这里没有绳子。”她被他服务着,两眼放空,呢喃地说。
  惹来陈宁霄一声笑:“怎么比我还喜欢这个?”
  少薇将两截手腕并在一起。她是只舟,只有拴住了,才不会漂泊远。
  陈宁霄便扯了条领带绑她,进出很缓慢,自有股坚定。为了能一直看着她的双眼,他没有更换姿势,顶多让她侧了身。
  少薇中间一直没有怎么出声,带着他在自己身上游走、摸索、用力。直到最后累积到顶点,她不由自主地喊出声。
  这些顶撞、触感、酸疼,都给了她鲜明的活感,类似于某些人自。残时的心境。
  在国内的这段时间,她都住陈宁霄这儿,但第二天午夜,陈宁霄却说有时差会议,要她先睡。
  司徒宅今夜无人。作为电台主播的司徒静,讲尽了这世上的童话故事后,决定退休、颐养天年,事实上她已停播许久,今天是她最后一档返场。陈宁霄将车停下,匆匆的步履直上二楼,张姨在身后跟着,心脏咚咚。
  他面色不善,张姨没说话,径自把书桌抽屉的钥匙找给他。
  陈宁霄拍照留档,至底下一张时,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微怔,自然抿合的薄唇稍许勾了一勾。
  怎么回事?这不是他小时候?那么旁边那个被妇人抱在怀里的婴儿……是少薇。
  原来这么早以前就见过,但彼此从未知晓。
  陈宁霄不由得想,她看到这张照片时,心情是否如他一样?
  “少爷和少薇小姐缘份深,小时候走散,长大也能回来,按老话讲这就是打不散的姻缘了。”张姨讨巧地说。
  陈宁霄指腹在相片上少薇的脸上滑过,眼底柔情顷刻悉数掩藏:“那时候的她还不是她,倒不用这么牵强附会。”
  张姨:“……”
  真难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