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神佛金身尚且如纸糊一般,更何况这些神兽?
  众兽在阴影的包围下,充满戾气的眼神变得清澈起来, 炸开的毛变得柔软服帖,狮子甚至咧开嘴像狗一样哈起了气,温驯得不能再温驯。
  了尘师太:“……”
  虽然已经与辟支佛反目, 但看到这一幕, 她的老脸还是有点挂不住。
  “动物园”里除了“小动物”, 自然还有“杂技表演”。
  当李昼走进最宏伟、最华丽的宫殿时, 殿外隐约响起兵丁的厮杀声,仿佛有大军包围了此处, 空气中弥漫开浓浓的铁锈味,一群僧尼在这冲天肃杀之气中,割下了耳朵、鼻子、手指。
  他们把流出的血滴在香里,厚重深沉的沉香多了一丝令人不安的甜腻,他们却仿若未觉,口中说道:“天运将终,杀身灭度,请佛住世,救现在兵灾,除未来苦集。”
  低沉的诵念声中,僧尼的五官变成了流血的黑洞,充满杀意的嘶喊声就渐渐小了下去。
  月娘微微动容,看向了尘师太:“这是……”
  “大夏灭亡后,海内鼎沸,狼烟四起,辟支佛不忍众生受苦,带领信徒,用毁坏身体的办法,请求佛陀现世,解除兵灾……然而一直到祂们的血流干,佛陀也没有出现,辟支佛悟出了世上无佛的真理,顿悟成佛,本想劫掠寺庙的贼兵被这一幕感化,最终自行退去。”
  了尘师太讲起了野鹤庵代代相传的典故,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想要找出当时还在人间的辟支佛。
  然而,她的目光扫了好几圈,都没有发现和画像吻合的面孔。
  李昼指着僧尼中间的地板,疑惑地说:“难道不是要大变活人了吗?下面有人的呼吸声。”
  了尘师太一怔,随即心里一沉,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顾不上此地是佛门净土,疾步上前,俯身便是一拳。
  虽然没了大部分法力,多年习武的肉.身强度却是一点没减。
  砰地一声,地板被她结实的一拳砸出一个大坑,坑里的人暴露在她眼前。
  她踉跄后退几步,被赶过来的月娘扶住。
  李昼跑上前,看了看地洞里神色慌张的青年僧人,他的耳朵、鼻子、手指倒是完好无损。
  月娘迟疑地说:“他是……”
  须臾间,了尘师太已经平复,神色平静地说:“他是辟支佛还在人间时的模样。”
  典籍里的故事是假的,野鹤庵供奉了这么多年的佛主,竟然是个苟且偷生之辈?
  这样的人,怎么会成佛?
  她心里的疑问,很快就有了解答。
  青年僧人从地洞里爬出后,却好似完全没有看到她们三人,转回身,向洞里伸出了手。
  一名身着布艺、其貌不扬、面颊深凹、眉眼间与当今陛下有着三分相似的中年人,握住他的手腕,从更深处钻了出来。
  此人面孔若是更老迈些,脸庞更圆润些,便与广为流传的大周太.祖像别无二致了。
  两人站在血流不止的僧尼面前,眼眸中闪动起晦涩的暗光,中年人深深吸了一口空气中的血腥味,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问青年僧人:“咱们多少天没吃饭了?”
  “三天……”青年僧人似乎意识到什么,打了个哆嗦,“大……大王……他们都是我的同门至亲啊。”
  中年人叹了口气:“孤若是饿死在此处,还说什么扫清寰宇,匡扶社稷呢?”
  “可……他们是为了保护你我,才毁伤身体,请佛退兵。”青年僧人嗫嚅道,飞快看了眼中年人,又低下头,“他们是听说了您的志向,才甘愿这么做的。”
  中年人已经忍不住走到了一名僧人面前,像看一块上好的肉:“那我就更不能死了。”他嘀嘀咕咕地说,“孤太饿了……饿得想……想……”
  青年僧人还在踟蹰不定,中年人对面,满脸鲜血的僧人主动用最后两根手指,把夹着的匕首递给了他。
  僧尼们的声音再度响起,在空荡荡的大殿内一声声回响:
  “天运将终,杀身灭度,请佛住世,救现在兵灾,除未来苦集。”
  这是甘愿以身饲君了。
  中年人深吸一口气,抱拳道:“待孤问鼎中原之日,必将贵寺尊为国教。”
  他握住匕首,刚要下手,青年僧人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快步走来,双手合十道:“大王,此等有伤天和之事,还是交给贫僧吧。”
  此刻的他,一反先前的彷徨、惊恐、不安,神色凛然,竟好像与自己舍身度世的同门至亲一般无二了。
  中年人深深看了他一眼,交出了匕首,他接过去,刺向了同门的心口。
  倒地声、布帛撕裂声、刀刃割肉声、摩擦骨头声、火焰哔剥声、肉片炙烤声、大口吞咽声……
  月娘终于没忍住,转身呕吐起来,了尘师太目不转睛地望着青年僧人,好像要把他做的所有事深深记在脑子里。
  结束后,青年僧人说:“大王,死人要给活人让路。”
  中年人说:“你又想到什么了?”
  “今日众人杀身求佛,未必没有求得真佛降世,若是连佛都来助您,岂不是证明天命就在您身上吗?”
  “若是这么说,这尊真佛却又在何处呢?”
  “全赖大王金口玉言。”
  短暂的沉默后,中年人端详起了青年僧人。
  僧人脸上露出了充满佛性的微笑。
  交易达成。
  以身饲君的僧尼没有留下姓名。
  青年僧人则在人间帝王的支持下,成为大周五大正教之一的佛主。
  了尘师太一阵恍然。
  正教的正,表面上是指有无度牒,实际上说的是,是否支持大周的统治。
  虽然不知道其他四大正教的渊源,但了尘师太已然起了疑心,或许,他们能成为五大之一,也是因为在大周立国之时做出了重大贡献与牺牲。
  尽管这牺牲,未必是牺牲的他们自己。
  她应该愤怒的,了尘师太心想,世上竟然有人无耻至此,而她亦是这无耻之徒之一。
  正是因为大周定鼎,她才能有如今的生活与地位,否则,早已是乱世之犬,不知死在哪一场祸乱中了。
  可她心里却只生起了一种了然,原来这世上,真的没有佛。
  当下,依然是无佛之世。
  就在辟支佛的过去完全揭露后,仿佛看不到外来者的青年僧人却转头看来:“了尘,你可破心中迷障了?”
  了尘师太一怔,刚刚大彻大悟的她,此刻再次生起了一丝困惑。
  原来辟支佛知道她们在看,那为什么还要展示这段过去?
  青年僧人说:“舍身易,救人难,若是不能终结乱世,你要如何普度众生,若是没有不择手段的决心,你又如何终结乱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今的太平盛世,难道还不能证明太.祖与辟支佛的选择是正确的吗?
  了尘师太身体一震,听到青年僧人继续说道:“你的徒儿是天生的域外魔头,谁能保证她永远不会失控?你能承担这失控带来的后果吗?若是因为她,乱世再起,你回忆今日之选择,会不会后悔?”
  随着这一声声质问,青年僧人的身形越来越虚幻,当“后悔”两字落下后,僧人身影倏然消散,一尊尊衣饰华丽的大佛,浮现在半空中。
  佛像包围住三人,声音低沉轰鸣,眸光低垂,漠然说道:“了尘,该做决断了!”
  慈云寺中,昙音帮半妖·李昼擦了擦沾到油的脸颊,脑中回荡着相似的话语。
  是啊,小狐狸现在看起来是帮人的,可她本质上是异类,谁又能保证,她能一直站在众生的立场上呢?
  思索间,无所事事的半妖·李昼忽然伸出手掌,桌案上一只蚂蚁便顺着她的指尖爬到掌心,搬运起残留在她手心里的米粒。
  一只蚂蚁搬不走,连忙爬回地面呼朋唤友,没一会儿,就有一行蚂蚁顺着桌腿,爬上桌面,齐心协力地搬运起来。
  昙音迟疑地望着小狐狸,她伏在桌案上,侧着头,专心致志地观察着掌心的蚂蚁,像是充满了好奇,又像是漫不经心,随意一瞥。
  不知怎么的,看到这样的小狐狸,昙音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
  蚂蚁们从半妖·李昼手心搬走了米粒,李昼顺着它们离去的方向,发现了藏在墙角的蚂蚁洞,目光转了一圈,落在了还剩一半茶水的茶壶上。
  昙音屏住呼吸,有些不敢看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然而她还是努力睁着眼睛,注视着李昼,注视着她的选择。
  李昼提起茶壶,才走了一步,一只蠼螋不知从哪儿飞进来,向着蚂蚁们飞了过去,前足伸出,颚部张开,做出了一个明显的捕猎姿态。
  李昼脚步一顿,注意力从蚂蚁转移到了蠼螋身上,手一伸,在蚂蚁面前显得凶狠霸道的蠼螋便被她轻松捏在了掌心,兴致勃勃地把玩了半天。
  昙音怔怔地望着李昼,又看了看蚂蚁,吐出一口郁气,终于产生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