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花之争 第178节
  他张口想唤声‘不必如此’,嗓开不了,脚下颠簸也转不去身。
  祁聿行的都是对的。
  这才叫人绝望。
  当身后水声溅起,陆斜贴墙蹲下身,脑袋狠狠埋在衣褶中。
  他用尽浑身力气忍下祁聿此刻受辱,只恐自己胡乱插手叫司礼监这群阉人记恨,来时更无耻的折辱她。
  陆斜抱头抵着墙角,肩胛耸颤不止。
  当肩上一道煦和力道拍他,陆斜放声呜咽一嗓,转身狠狠抱紧来者。
  嗅着皂荚新香,他抖着嗓:“你先杀了我吧。”
  祁聿这样的厄境他看不得、听不得,受不得。
  祁聿落掌要抚慰人,此刻这手一时顿卡悬空。
  颈侧悲咽让她神思溃散,随后抚在陆斜头上。
  “陆斜,我叫祁乐,声乐的乐。我娘说我一出生就咿咿呀呀唱个不停很是可爱,便单取了这个字,又通乐,想我一生喜乐。”
  好好的字,但她此生苦难根本合不上这样的寓意。
  陆斜身子挣了番动静,又将脑袋无力的静静抵她颈侧。
  安适复述:“杀了我。”
  他若在司礼监扎根够深,与那几人能周旋开,祁乐今日必然不用打躬作揖奴颜媚骨。
  晓得权柄之重竟是在这番境遇,陆斜都觉自己可悲可笑。
  她顺着陆斜束好的发髻抚摸,颈上是陆斜缓滞的气息。
  缓缓间,他们二人心跳声好似并合成了一声,祁乐又恍惚听了阵。
  “你好奇怪,你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你心悦我,却又不在乎我性别、不在乎我残身完缺、亦不在乎我名姓,更无视礼教人伦。你喜欢的是我,只是我......”
  剥开皮下三千相的她。
  口口声声不是断袖的陆斜,在不知她真实性别下还是喜欢她。那时他宫外私邸已有女子,也未曾去接触过犹疑过。陆斜从不判断自己喜男好女,眼中就只有她。
  他们甚至曾盟帖做过‘父子’,这种乱。伦。失理之行乃世间大违逆,陆斜还是唯她。
  这种纯挚珍贵的东西怎么就落到了她手中......
  这样的陆斜,比世间重。
  “祁乐......”
  陆斜将这名字含在口中,徐徐朝心底印刻。四肢百骸,恨不得处处雕琢此名姓。
  片刻他闷声,是种看开的轻松。
  “我不想遵旨回宫,我在诏狱陪你。你死前,杀了我吧。”
  这个凡世好没意思。
  祁乐仰头看看土灰暗沉的诏狱墙体......
  嗓子缓顿哽口气:“还记得我说过刘栩死后,我告诉你宁成十七年冬太子大祭案因由么。”
  陆斜正身抬眸。
  祁乐敛色,与他对视:“是我。”
  陆斜瞳孔骤缩,身子朝后退开,与她分离一道隙。
  随即不可置信地打量祁乐五官下的苦衷,伸手攥紧她的手。
  “说不是你。”
  他明白祁乐,这样的话她不会无故出口。
  陆斜整个人颤起,脑子登时刺疼不止,眼白迅速缠上无数血色。
  喉咙上下滚涌不停,所有即将出口之言全拥塞在嗓子口,他心绪浑浊繁复地抬眸,望着祁乐,结果自己变成无措下的惶恐惊担、
  祁乐唇角颤颤。
  “我十六进司礼监为随堂时,便知此番天地要想取杀刘栩太难。我果断投去那时的储君、如今的殿下身旁。司礼监多年掌在刘栩手中,任何想越进司礼监高层皆无法。我是那时陛下唯一、且最放心的选择。”
  祁乐想了想,拂膝跪在陆斜面前。
  以一种认罪的方式并膝跪在陆斜面前。
  她身形一动,陆斜惯性伸手去扶的动作被她的声音钉住。
  祁乐垂颈。
  “入司礼监次年,我就向陛下提出在年岁君国大祭上做手脚,清整朝堂同时促请先帝扩开西厂。是我私心想摆脱刘栩监视掌控,推谎说替陛下手掌两只皇城内禁军......陛下那时拒绝了我,因为国祭出差错,定是责君咎储,陛下与东府声誉受损、还要冤杀颇多无辜。”
  “可宁成十六年十月,陛下寻到我应了此事,便有了宁成十七年冬大祭血案。自上而下连累数千。”
  “陛下趁次朝政翻涌避去皇陵,我则在司礼监借此案替他拢权、收兵、蓄银。只是那年我败了,先帝并未开西厂,我以死搏升到秉笔却无用。”
  “直到去年夏,我故技重施叫几省随天灾暴乱彻底促成西厂重立。这样我送升宁道长入宫,期间若生出意外,我手下有禁军可控皇城。我弑君、乘乱绞杀刘栩后,陛下便会带人入宫清剿我这逆宦稳固天下。只是幸好,我并未走到此境......”
  祁乐的一字一句都是陆斜想也不敢想的谋逆大罪,简直亘古未有。
  陆斜此刻犹如海上狂风暴雨下的一只小小扁舟,颠簸翻荡的叫他紧紧卡在濒死之瞬。
  祁乐垂眸,不敢看人。
  “我知道储君国祭出事会连累东宫詹事府,从头至尾我都知道。但此计是我献、我行、乃至去到陆家府邸宣旨监斩......都是我。”
  她在陆斜这么多年隐瞒压抑的愧悔此刻腾涌,收不住的淹没了她整个人。
  嗓子变得越发干涸烧疼,她悄悄咬破舌根润嗓,继续道。
  ”
  我该死。”
  “陆斜,你想怎么处置我为你家人报仇,我都依你。”
  陆斜头脑一片浑噩。
  所以去年东厂落祁聿......祁乐手中,西厂落他手上,原就是为了弑君谋逆做的准备。
  那祁乐对他真好,颠天倒地的杀局也不告诉他,是怕牵累他还是想将他放到万不得已再用?
  难怪祁乐从来没想过活,总是口口声声道着‘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好厉害,真是好厉害。
  不愧司礼监人人道祁乐一声行事周全。
  自己阖家兢兢业业竭智尽忠,竟丧门灭绝在如此小人之手、荒唐之念。他还认贼作父、还心悦血仇、还可笑的想殉她。
  陆斜身子僵死,心口遭冰原封禁,呼吸扼停。
  赤眸看着眼前伏地窄身,咬牙切齿:“你真是不清白,手上累累血债。”
  为什么会她,怎么会是她。
  祁乐跪在她脚前,闻此脊梁塌陷下去,人几乎整个伏在地面。
  嗓子彻底哑了:“我若一死难消你心头之恨,你自去请凌迟,届时刑台下看我被千刀万剐会不会好点?若还不解恨,你大可将我挫骨扬灰。”
  她想说对不起来着,但这三个字她也无法厚颜无耻说出口。
  她对不起陆斜的太多。
  害他全家性命、害他成了阉人、害他认贼作父、害他喜欢上仇人。
  每一步她都是眼睁睁看着陆斜走,这么漫长的时日她只字未提......
  第134章 求死这位公公求死心胜,竟以口咬撕自……
  陆斜失魂落魄朝诏狱外踩,他像是朽坏的木偶,被人掌控,腐烂线绳、四肢又不听人使唤,一步一晃。
  脑中徒留祁乐最后一句‘我在此处等你处置我’,阖府宣旨就地枭首沾血的画面一幅一幅悬在眼前。
  两厢交错脑中,陆斜被迫生吞此间所有冲击、苦厄。
  从陛下、从内廷、从前朝、从他,祁乐皆是死路。
  果真穿上祁聿衣裳那刻开始就没想过活,她从未想过。
  祁乐这些年数着自己人生倒计时,是怎样度过十年中每日每刻......
  陆斜所有坚笃希冀,此刻随着祁乐在心中瓦碎崩塌,生息大片大片倾侧至一处深不见底的渊涧。
  这瞬他好像回到五年前,被人绑在那张动弹不能的板床上强行喂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无数绝望杀来,不复堪命之感再度席卷全身。
  踏上出诏狱最后一阶石梯,不知何时下的瓢泼大雨倏地劈里啪啦砸进耳中,将一切浇散、又将一切化作一团。
  革皮鞋面顷刻溅湿,细风穿雨拂过,陆斜整个人四肢一软轰然贴墙倒去。
  他的掌家单手执伞,抬手撑住人。
  摸到陆斜袖口新润湿意,翻指瞧见是新血,毫不在意的搓指抹去,将人搀紧。
  “陛下第二道口谕刚宣来,督主,咱们该回宫了。”
  知道陆斜父亲是陛下老师,许多事情能容一容,但这个节骨眼实在不宜为祁聿怙恩恃宠。
  回宫两字入耳,陆斜脑中立即有道洪钟巨声告诉他:不能回。
  陆斜握紧铜狮口中垂衔的门环,诏狱长巷雨僝风僽,他死死伫立原地。手背青筋绷紧,连同整条臂膀、整个人僵直的动弹不得。
  掌家接二连三唤他,陆斜听而不闻,眼中虚焦无神,丧魂失魄杵着。
  若不是人直挺挺,说是死了都不为过。
  他缄默,贴近半步为人执伞,又碰误碰了把陆斜衣袖,沾染到的半掌新血摊到伞边任由雨水冲刷。
  陆斜眼底骤然被这抹颜色牵神,迟钝抬起右手袖口。
  灰蓝布料被深色浸润湿透,血腥气厚重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