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花之争 第167节
  审讯室......祁聿受讯......
  诏狱审讯出了名毒辣可怖,十八般刑具折腾下没有不招的。
  体弱的三道刑过去人就气绝于供状前,死后签字画押。
  陆斜浑身绷紧,几乎一个箭步就冲了进去。
  这动静惊响审讯室,高坐刑案的程崔循声落目,就连匍匐在地上签字画押的祁聿也艰难扭着脖子看,是谁能这么没规矩冲撞诏狱。
  她看见陆斜那张脸短短愣了片刻,又扭回头签字。
  陆斜入目的是一刑犯狗一样瘫趴在地上,赤着脚,上面布满拖拽造成的擦伤一层覆一层,新旧血痂也结了厚厚几层,血水和着泥已经看不清那是一双足。
  这条纤细身姿他认得,是祁聿。
  一身破败囚服虽血迹斑驳,好在没有鞭打出的伤印出的血痕。
  她瞧热闹似的回头,一侧下颌挂着淤青,清隽明秀的脸现在憔悴不堪。头发有盘好,可终究没有梳子梳过得好看,些许潦草乱糟糟蓬在头上。
  两人浅浅对视上,她又扭头佝颈去签字。
  她的落拓耀眼不在,被狼狈灰败压得光芒消散,从天高之际坠在泥地里。
  陆斜只觉心口插进一柄直刃,搅得他几近断气。
  诏狱每一份签字画押的口供是判来日落刀的时辰,伏罪口供内容他都不必看就知道祁聿下场。
  他几步走近脚尖一动,瞧见那截腕子染了蹭不掉的灰,手腕细得陆斜觉得自己一脚下去能踹断她手。
  陆斜弯腰蹲身一把抽走祁聿紧握的笔,她掌心指腹都不干净,染了墨也黑得不出彩。
  他眼底酸涩涌了涌。
  “程大人,本督奉命监记刘栩案,现在想与祁聿单独说几句。”
  这话灌了风似的在审讯室墙壁来回撞,回声将祁聿心神撬开一丝迷茫。
  程崔瞥眼地上的祁聿,这回他进诏狱很听话,叫写什么写什么、叫认什么认什么。
  他已是将死之人,让司礼监自诉旧日恩怨没什么关系。
  程崔起身:“我去前头吃盏茶,一会儿来收口供,你好好签。”
  祁聿假模假样‘磕头’,闷声应‘是’。
  人乖服的陆斜都觉自己耳鸣听错了。
  祁聿轻轻摁摁陆斜靴子,讨问:“能叫人送碗饭么......这里的总吃不饱,我饿。”
  陆斜听罢额角青筋绷紧,嗓子呼噜声粗气。
  后槽牙狠狠咬下:“还请程大人着人送些吃食来。”
  程崔一边往外走一边斥令手下。
  “没听见人发话,去备。”
  待脚步声远出去,祁聿从趴姿忙翻个身换成躺着,长长吐口气,像是趴着多难受似的。
  歇息片刻她立马乖觉开口。
  “你放心检案,陛下想看的状子我都会签,不用过堂的。你们一次性拿来我全签了,赶紧送我跟刘栩上刑台吧,别一审二审又召三司、内阁那些,步骤都省省,咱们各求所愿。你们完事、我也赶时辰投胎。”
  “这是你性命。”
  许是审讯室缘故,陆斜声音极低,又重又闷。
  陆斜每个音下的难过撞在墙壁上后全都朝祁聿压过来,迫使她仰头看向陆斜。
  他蹲在自己身旁,双肩内佝,赤红着眼恨恨地垂看她,那种因爱生恨到无能为力、所求无果他眼中嵌了十成十。
  喉咙上下凝噎个不停,能看出陆斜有许多话想说,却无法宣之于口。
  陆斜比她还看不开生死。
  祁聿抬起手想安慰人来着,视线穿过自己手中肮脏不堪的斑驳污浊,她又垂下手臂。
  陆斜在落下那瞬一把握紧,嗓子开闸宣泄出几声零碎的呜咽。
  祁聿心头怔了怔,裹着她手的温煦实在鲜活、炽热,这一刹她心起了丝留念。
  但余光看着审室顶,火红的光映着一片阴森,祁聿刚热起的心头又凉了。
  “我八岁那年就该死了,是祁聿为我续的命。”
  “上京途中我几回重病生死边缘、还被人拐过,都是他一次次救得我。你知道祁聿为什么非要上京吗,罪臣之后入奴籍,他说他能为奴,我不能,不然我这一生要吃很多苦。我不能正常长大、不能正常嫁人、不能正常的生活。”
  结果她还是奴。
  祁聿摁下一丝难过:“可他落了个这种下场......这遭要是能
  跟刘栩一起斩头别提我多高兴了,真的。”
  “我觉得值。”
  她用了此生最最诚挚的声音向陆斜解释,并着无憾的安抚他。
  陆斜仰起头想忍着奔涌不止心绪,两道热流还是划过他脸庞。
  “你几时从我这里偷走的御批纸,我明明都烧了,我烧得难道是假的吗,你怎么这么有本事,我都没发现。”
  几张御批纸是祁聿颈上铡刀,他不可能给祁聿留下任何隐患的。
  怎么这柄刀还是要落人头上呢......
  祁聿惊愕。
  “啊,你胆敢烧毁此物。天,你赶紧闭嘴吧,这是死罪。”
  陆斜听她顽笑似的反应狠狠瞪杀过去。
  祁聿看见他湿了的脸庞一下哽了嗓,他眼下晕得红瞧着可怜又......蛊惑人。
  明明陆斜长开了的少年五官硬朗逼人,这大半年西厂给陛下雷厉风行断过不少性命大案,阴戾本都要往面上嵌,怎么两行泪倒把骨子里几分祖传的文气给拖出来,瞧着秀气起来。
  她心中生出愧,感觉不跟陆斜说清楚,今日有些过不走。
  祁聿没法子地解释:“我之前找陛下求的,反正他登基也就无人再核检此数量。”
  陆斜明白了,这份是祁聿新写的,反正她就是铁了心要用命拖下刘栩那个畜牲。
  他今日没多少时间留在这里怨责祁聿的狠心,也没资格剥夺她心中苦求十年的‘值得’。
  陆斜轻轻执着她的手,捏起自己另一只袖子给她擦拭,从指尖开始。
  “欺君凌迟,你是怎么换了囚服没叫人发现你......是女子的。还有,你这穿了几日,一会儿我带你去洗洗?”
  祁聿目光盯在他的温情上,细细朝心里记一记。
  原来她十年恶贯满盈,他日刑台下真有为她难过之人......
  那她更要在来朝救陆斜一次性命,最后救他一次,希望他会听,别跟上次一样自作主张浪费了她的心意。
  “我......人缘好,我求程崔别看他真没看,还用他的刀给我把刘栩给我束得链子给绞断了,我能干干净净......”
  地走。
  最后两个字她紧急咽下,差点又杀陆斜一刀。
  陆斜能自动延伸续接她的话,祁聿强行虚过去的词汇依旧不会断,往耳朵里钻得自然又扎心。
  他左手抬起覆在眼上,颈子又跟着扬起。
  嗓子再次滚涌不断,胸腔起伏急促没了节奏。
  “没想到程崔人还不错。”
  他不想同祁聿展现这种剖心的生离死别,衣裳蹭把眼睛。
  “更鼓房是不是你找人动过,我看那间屋子地上有挖掘痕迹。”
  现在大家都关注先帝送驾之事,更鼓房那个荒废院子没人理的。不过日久没她跟刘栩下令,恐是没几日会重新启用。
  “是我。刘栩下狱那日祁聿就出宫了,算着他这两日就能回阳羡跟爹娘葬一块了。”
  祁聿声音里透出遮掩不住的喜气,可喜气背面却是陆斜不忍直视的另一端。
  她真够雷厉风行、周全的,这些事尽是早早安排好。就是不知宫中何人为祁聿臂膀替她行事。
  也不知她手染了多久污垢,陆斜轻轻擦不净,又怕用力给人蹭疼了,索性两只手一起捧紧她的指尖。
  “你呢,你想过自己葬哪里,有给自己安排一二吗。讲给我听听。”
  审讯室措手不及的沉寂下来。
  她没有,她连给自己收尸的人也没安排过。
  祁聿在真话假话间徘徊选择,最后闲适口吻轻松启唇。
  “我罪盈恶满,死后受人咒骂泄愤还能平些人心中固疾,他们或能好好活着。”
  等定了刑期,她会告诉陆斜自己当年对陆家所行之事。
  陆斜不将她活拆了她,她都要感恩戴德陆詹事将他养的心中大善,若陆斜提刀枭李卜山头首级那样亲自斩了她泄愤也是可以的。
  就是可怜陆斜日后要不人不鬼这样世间独活。
  她对陆斜愧疚。
  “陆斜,我给你留了笔钱。我这十年的俸禄,没多少,但我手上最干净的就是这笔银子。”
  陆斜苦涩笑出声,人狠狠朝前一栽,虔诚地将她掌心印在自己额上。
  “你真是有心了。”
  这辈子最干净的东西留给他......祁聿怎么总是在给他留东西、安置他。
  陆斜肩胛耸颤,压了半响嗓子,带着涕声:“我又是你死后唯一的后事吗?”
  怎么他跟祁聿总是这种关系,太晦气了,实在太晦气。
  “你叫什么,到了此刻还不告诉我吗。”
  她抿紧唇绕过这个问题,因为她的名字要在该告诉陆斜的时候告诉他,不能叫陆斜白听。
  祁聿看着他齐整鬓角,陆斜一身锦绣富贵安逸,希望他日后都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