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花之争 第34节
  “不若我明日在讲桌旁支张床让你睡!睡桌子多辛苦,我不得心疼你!”
  陆斜朦胧瞥见一段红袍,缓目上掀,胸间於堵口气。
  缓缓解释:“学士就‘君子不器’反复颂讲我才睡着的。”
  今日讲师对着堂内所有阉人灌提君子概念,认为他们日后都能成人、成君子,故而应为通才、筑博学多能之身。
  便是阉人,日后也要担负起治国安邦平天下的重任。
  对内可以处理各种政务;对外能够应对四方,要不辱君命。
  所以他们应当博学多识,具有多方面才干,不只局限于某个方面,因此,才可以通观全局、领导全局,成为合格的领导者。
  陆斜承认,今日坐在内书堂的小宦们,他朝定会掌管宫内各处,‘学’着挺有用。
  这位学士一顿洗脑也十分有用,叫些脑子不清醒的小宦听得激昂,灌输阉人与宫外君子无不同。
  可他在祁聿身边看见的不是这些......
  陆斜仰头,字字清晰地问:“我不懂我学着做什么。”
  他已是残身不可能再是‘君子’,若日后满嘴行君子之道,只会让人觉得他是阉人披书生皮的笑话罢了。
  此间阶级下,他一个无品阉人扔出宫,比之乞丐不如。
  甚至他也不明白阉人学‘君风’做什么,祁聿这么本事,走到人前也是奴婢。
  见官人家怕他是因祁聿身上背负着陛下的眼睛,若没这道利害,祁聿照样行属末等弓背哈腰服侍人,不见得活得好。
  他纵是笔下乾坤扭人生死前程,世人也首当辱骂他不是人、是猪狗不如的残身,等视奸佞。
  看似风光无限,背地多少咒嘴多难听他不信祁聿不知情,只是装作不知情、硬撑无所谓而已。
  若阉人学‘君子’有用,是不是要先应验在祁聿身上,才有微末可信度?
  他们就是一介廷奴,就连祁聿都是一张文书比性命大的奴婢。祁聿万般才学入腹,求生尚如此艰辛,这些学着到底能做什么。
  今日越听越觉得荒谬,不如睡觉。
  陆斜就着这时煦和的光,突然看清了许久不见祁聿的面容。
  他削鬓正冠,一张清素的脸轩然霞举,厉眉正凶神恶煞瞪着他。赤红团衫职袍将人衬得极其出尘,说祁聿风流倜傥、淑质英才毫不为过。
  这等身姿为阉人,老天是真瞎了眼。
  明明就是前朝科官的身,怎么入了内廷。
  如果,如果祁聿不曾入宫,他今日的秉笔职袍当是状元鲜红褂袍才对。
  “不懂?”
  祁聿刚一弯身,脊梁后的痂便扯住神经,疼痛冲脑。
  她晦目收了手,冲门前内侍冷喝:“给我将他拖出来!”
  这内侍听祁聿的话相当过分,不等人凑近,陆斜先表明:“我自己能走,能走,你就搭个方向即可......”
  这人看眼祁聿出门的身影,一把揪住陆斜领口:“秉笔让奴婢‘拖’,得罪了。”
  陆斜被扯倒,真开始‘拖’......一旦他有站起的趋势,这内侍就猛灌力将人再次拽到。
  他一会儿要求祁聿再对这位内侍下令时,能不能注意一二措辞?
  祁聿瞧着都出了内书堂的小宦照她的令折返。
  余光便是陆斜被人拎在手上生拽出门,过门槛时陆斜身子还大幅度‘哐当’跌出来,看着腰都撞得不轻。
  ......
  陆斜被扔她脚旁时,祁聿人都缄默了。眉角蹙紧,这人是个死脑筋啊。
  再看陆斜脸上寡青颜色,登时觉得这样也不错。
  她撩袍蹲下,将陆斜脸朝前拨正。
  钩手示意让回头的小宦们排队。
  一院子十岁小宦有些不尽她意思,纷纷回头找自己掌事,掌事领着人到祁聿面前。
  “孩子尚小,不懂督主意思。”
  祁聿点头表示明白:“我就随意问两句,你们且站旁边就是。”
  掌事们互看几眼,将自己监内的孩子拢队排好。
  第一个小娃娃频频回头找自己掌事,有些要哭的样子,祁聿瞧着不恼,极有耐心。
  就沉声轻轻问:“你怎么进宫的,哪个监的,日后可有想去的地处?最想作个什么官职?”
  陆斜浑身一震,猛地明白祁聿用意。
  祁聿扣住他下颚。
  晓得他看不太清,但也要‘睁眼瞧瞧’!
  这小宦瑟瑟不敢答,祁聿等得也是耐心:“告诉我,你日后想如何。”
  许是她声音松适,这小宦憋到眼眶发红,颤抖说:“我爹五两卖进来的,在私设监,日后想......想,”他再次回头,“我想做我们掌事那种官职,也带人来内书堂上学,我喜欢读书。”
  陆斜胸间闷口气。
  祁聿点头,让人下去。
  同样的话再问。
  “我也是被爹卖给位公公,在都知监,我想,”怯生生看眼祁聿,“我想日后进尚宝监,掌阖宫宝玺、敕符、诸位大将军的印信!”
  “家中徭役太重、弟妹太多,我想帮爹娘减轻负重,自己求的城里公公。现在在印
  绶监,我想,“怯生生看眼祁聿,“我想日后进司礼监,作什么都好。”
  ......
  这个年纪一半是被父母卖进来的,一半是当地冲净军强行从百姓里遴选进来的,些许是为家分忧主动进宫。
  因由虽各异,但这些小宦无论在哪个监,但他们都有日后想去的去处。
  见陆斜眼眶晕红,脊梁僵硬浑身瑟抖,祁聿也不想继续杀人心,挥手让人散了。
  蹲太久腿酸,她坐台阶陆斜身旁,伸展地拉了下身子。
  陆斜若在贫苦人家、十岁不懂世事的年纪用刑,宫里有学上有饭吃自然满足,人一旦活得轻微满足便会有盼头。
  且内书堂有些师资比外头国子监还厉害,翰林称此为‘清要之地’。
  她悄悄朝后,不动声色瞥眼陆斜脊背,扼口气在嗓子深处。
  陆斜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小少爷,所有未来尽碎。
  他能不阴暗扭曲别扭、不心怀仇恨怨苦,如此简单心性活到现在其实比很多人要强,这就要非人的意志了。
  还是父亲兄长基础打得好。
  “你说你想活,总要活得有个方向吧。”
  “你是不懂以阉人之身读书无用、还是不懂以阉人之身学‘君子不器’无用?”
  陆斜被他口中轻而易举的‘阉人’字眼击得有些神魂不振。
  祁聿真好像对自己残身一点旁的别样情绪也没有。
  她看着陆斜神色跳动。
  “若是前者,你也瞧见了,读书才能支撑人走得更远。他们日后想去的地处从此刻便开始筑基,一日偷懒便离自己目标晚一日,一日不勤终身为下等。”
  “内书堂一开,司礼监往后要职近乎大半会从此地出。不认字、不识礼教的人什么也做不成,无论宫内宫外、无论全乎人还是阉人。”
  “别看他们十岁,宫内凡是没有品级宫女内侍,无论年长多少岁也要鞠礼让路,你可知?这是规矩。冲撞了他们是能挨罚的,这些乃日后廷内‘栋梁’!皇爷的眼睛、嘴巴、臂膀。”
  陆斜觉得祁聿在点他。
  事实祁聿也就是在点他。
  “今日给你上课的闫肃清大学士,国子监请他一堂课都难于上青天,你还在他课上睡觉。若国子监学子知晓,斥死你。”
  “你可知他手下门生都有谁么!南监上任赵司业,翰林院张编修、刑部席给事中......京中大大小小七八亲传、上门那种闲散数十门生也个个了得。”
  “便是你父亲在世,依托太子殿下身份都请不去给你授一堂课。你如今还猖狂的在他课上睡觉,你了不起。你约莫不知这个行径要气死京中多少人。”
  “千金难求他私下半句提点的陆小少爷!”
  陆斜茫茫睁眼,心口哽着的话说不出口。
  一时好似又明白了些祁聿心意,羞愧地抱头。
  祁聿不想一直戳陆斜羞耻心,到这里就可以了。
  温吞声:“如果你是觉得后者,不知阉人学‘君子不器’用处在哪儿,倒是能简单辩一辩。”
  “‘君子’不是作为只有一种功用的器具而存在,是要不拘泥于人与事,要有容纳百川的大胸襟、大气度。善于发现他人之善而加以吸取借鉴,善于反省自己而能加以变通,这才是孔子的‘不器’思想。”
  “器具终究有所局限,不能通达,一个人如果像只器具,就会心胸褊狭行动局促,难以通达天下。所以君子求学,不以一器为自己画地为牢,而是要博学多闻,具备浩然的大丈夫胸襟。”
  “你学的是为人,阉人也是人。”
  “改日我带你去见见司礼监其它秉笔跟随堂你便明白了。都是阉人,却个个本领非凡。随意一位若是全人,皆可入朝为皇爷臂膀,掌一方天地。”
  “陆斜,你也该醒醒了。睁眼瞧瞧头上的天、脚下的地,便是残身,所到之处也可踏天碎地。”
  祁聿拉住陆斜衣袖,扯着人起身:“走吧,干爹特意来接你下学的,我们回去了。”
  第29章 议室我有了陆斜之后发现行起事来更方……
  祁聿第一次走进司礼监二层秉笔之上的议室,进门多是好奇。
  这里是老祖宗跟秉笔特殊议事之处,楼下连上七道锁。就连李卜山也只能上来伺候茶水,一个字都没身份听。
  她虽沉稳地打量,终究是向往时间长,不免此刻心中诸多激荡。
  满屋子降香黄檀打的家具。
  一张刘栩闲时小憩靠墙的罗汉床,便价值京城十五六亩宅子带院的价格,可见此间议室造价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