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气氛一度沉寂。
  皇帝低垂着眼眸,看了几眼俞书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旁伺候的李公公倒是轻"啧"了一声,大惊小怪,跑过去喊道:“诶呦,小祖宗,倒是磕的实在,摔伤了要让陛下多心疼啊!”
  敢在这样大气不敢喘的环境说话,李公公自然也不是普通人,不仅没惹皇帝生气,反而给彼此双方一个台阶下,让皇帝有了开口的话题。
  赵武帝“哼”了一声:“朕瞧着他倒是没想让朕心疼。”
  “俞书礼!进了稽刑司,还敢动手伤人,你胆子倒是不小。”头顶上方身着龙袍的男子手掌按在龙椅上,以一种睥睨天下的姿态站起身,一脚朝俞书礼踹了过去:“朕让你娶江宁郡主,就这么让你不满意吗?你明知道仙卿只是替朕传话的人,打探你心思罢了,竟还敢对他痛下杀手?”
  “他是你在街上招惹阿猫阿狗一样能招惹的人吗?他是当朝丞相!官拜正一品!大你三级!纵使你平复叛乱有功,也绝不应如此恃宠而骄!妄动朝廷命官,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俞书礼努力压抑眼底的阴翳,被踹了一脚,身体也丝毫未动,只是脸色微微白了一瞬,转瞬就恢复了正常,然后闷闷回复:“自然有陛下……臣不敢……”
  “你不敢?你若是敢,那魏延现在就不是在病床上,而是在棺材里!”皇帝怒斥道。
  “陛下!息怒息怒!如今太医们正在给丞相大人诊治,咱家已经为丞相大人抄经祈福,相信大人可以度过难关的……”李公公走到皇帝一旁,给他顺着气。
  赵武帝鼻孔不停出气:“到底是朕愧对魏家,老魏若是泉下有知,指不定怎么骂朕呢,连他唯一的儿子都看顾不好。”
  李公公劝道:“老丞相心疼陛下,怎么会怪罪陛下呢。”
  “陛下……俞老将军在门外求见……”小太监战战兢兢上来汇报。
  “不见!让他给朕滚!”皇帝的视线转移到地上的俞书礼身上。
  俞书礼垂着眸子,不动声色。
  不知道想了什么,皇帝屏退了众人,叹了口气,看向俞书礼。
  “俞书礼,你究竟想要什么?”他慢慢踱步下来,缓了声线,扶起俞书礼:“你是大梁的肱骨大臣,明知道朕离不得你,而魏仙卿是朕朝中大脑,分明也是离不得的,你为何总要和他作对?”
  俞书礼不说话。
  除了他姐姐的事情,当然还有一个原因。
  这事连他爹都不知道,俞书礼其实早就暗中拜了党派。
  他是二皇子党,而魏延,显而易见,是太子党。
  两边不和,很正常。
  而江宁郡主的祖父,也就是户部尚书仇万山……是太子党。
  但是俞书礼什么都不能说。
  他再次叩头:“陛下,请陛下收回成命,臣不可娶江宁郡主。”
  皇帝一皱眉:“为何?这和你看不惯魏延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因为……”俞书礼咬着唇,试图编造些理由出来,突然灵光一闪,道:“因为江宁她喜欢魏延!”
  江宁郡主心仪曾经璀璨若繁星的状元郎,本就众人皆知。
  皇帝松了口气,再次缓和了语气:“江宁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不过是小孩子家家的时候说的胡话,你这也当真?”
  俞书礼摇头:“不,江宁没有胡闹……她曾同我说过,她是认真的。”
  赵武帝上下扫视了俞书礼一眼,眼神有些复杂:“季安,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俞书礼一愣。
  当下是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说自己有心上人吧,会被追问是谁,眼下他自身难保,不可能再随便说一个,白拖别人下水。
  说没有心上人吧,皇帝肯定还要拿他的婚事作文章。
  突然,俞书礼想到青楼里翻到过的那些艳丽画本,其中正有些京中贵族甚喜的男男情事。
  京中不倡男风,所以这些贵子都是表面流连在青楼楚馆,装作寻的女妓,生怕被人知晓了那些另类癖好,为人所不齿。
  但俞书礼现在只能反其道而行之。
  他硬着头皮,小心翼翼抬眸回答皇帝:“回陛下,不是臣有意要欺瞒您……实在是……”他“砰”地一声再次跪下。
  皇帝眉头一跳:“好好说着话,怎的又跪下?!”
  “望陛下恕罪。”俞书礼磕了一个头。
  “行了,行了,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赵武帝眸色深了些,示意李公公把俞书礼再次扶起来。
  李公公又是“心肝”又是“祖宗”地把俞书礼扶起来。
  俞书礼理了理衣袍,谢过皇帝,这才解释面色微红地解释道:“臣不愿娶江宁郡主,实在是因为……臣……喜好男色……”
  皇帝本来深沉的脸色猛然一颤,颊边肌肉抖了抖,似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一双眼:“你说什么?!”
  俞书礼耳根都在发麻,干脆两眼一闭:“臣好男色,不喜女人,对着女子起不来。”
  李公公“诶呦,诶呦”了两声,捂住了眼睛。
  赵武帝瞥了他一眼:“这般做作干嘛?听都听见了,你捂眼睛作甚?”
  李公公这才悻悻地把手放下来,去瞧俞书礼的脸色。
  “所以,拒绝江宁,只是不想害了江宁?”
  嫁给他,江宁嫁过去就是独守空闺。
  “可不是,这样太对不起江宁了。”俞书礼接话,心有余悸地暗示皇帝:“我老俞家,到我这里,就要绝后了。”
  皇帝打量他:“所以你到青楼,也是……”
  俞书礼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寻男妓。”
  好像一切都合理了。
  “咳……”皇帝的脸也罕见地有了些异色,对俞书礼的态度略好了些:“这事,你父亲知晓吗?”
  俞书礼摇头:“不敢告诉父亲……”
  皇帝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在松快还是在遗憾:“你父亲要知道你这样……定是要气坏了。”
  俞书礼说的倒是不假。
  他祖父有三个儿子,老大俞世康,英年牺牲在战场上,只留下一个寡妻,并无子嗣。
  老二俞敢牧,任职治粟内史期间,贪污受贿,被判抄家流放。长子死在沿途的乱民暴乱,而幼子在流放期间生病夭折,唯独剩下了一个疯疯癫癫、智力只有几岁的女儿,被俞华信接了回来,养在了外面,皇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老三,就是俞书礼的父亲,俞华信。只有俞书礼一个儿子,从小宝贝的很。
  俞华信是曾经的飞龙将首,一柄长枪使的出神入化,是整个大梁的战神,曾经一度官拜一品大元帅,数次被举荐,要让其位列三公。皇帝甚至拟好了封异姓王的诏书,动过让他封爵的念头。
  但后来俞华信在战场上吃了个败仗,被西昭国夺取了三座县城和千万旦粮食,从此一蹶不振,连兵符也交还给了皇帝,自请削官去爵,算是赎罪。
  皇帝念在他曾经的功绩,不仅没有怪罪,还赐了他免死金牌,准许他继续留在京城,还保留着爵位给他。
  但俞家,算是一蹶不振了。
  直到俞书礼继承父亲衣钵,不仅将西昭打退,夺回了县城,还深追百里,取了那敌将首级,让西昭不敢再来犯。
  俞家,才再次进入大众视野。
  这不过是这两三年的事情。
  皇帝曾经畏惧过俞华信功高盖主,自然也就会畏惧现在的飞龙小将俞书礼。
  论理,俞书礼此次班师回朝,是要袭爵的。
  但皇帝有自己的打算,硬是拖了几日,都不办理庆功宴。
  俞书礼不傻,他知道皇帝在畏惧自己。
  所以他必须要趁现在,把皇帝的质疑降低到最低。
  一个喜欢男人,不会有后代的将军,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威胁了。
  只是俞书礼到底是单纯了些。
  赵武帝毕竟做了这么些年皇帝,自然阴鸷狠厉,手段残忍。
  初听到俞书礼说的话的时候,他确实是震惊的,也信了几分,但转瞬间,就想明白了。
  俞书礼这个小狐狸,有异心了。
  赵武帝沉吟一声,拾级而上,重新回到龙椅上,居高临下看着俞书礼:“既然如此,朕这里,倒是有一桩,更为适宜你的婚事。”
  **
  俞书礼脚步一高一低地出了皇宫。
  到了宫门口,他的脑子还是混沌的。
  “儿啊,你去哪儿啊!”俞华信匆匆忙忙跑过来,拉住俞书礼的手腕,往左指道:“家在那头呢,你去的方向,是丞相府的方向啊!”
  俞书礼眼中空洞了一瞬,“哦”了一瞬,然后胡言乱语道:“反正早晚要去了……”
  俞华信没听明白,只是把儿子焦急地塞进了轿子里。
  “出来就好,没事就好。”俞华信抱着俞书礼,哭的老泪纵横。
  片刻后,俞书礼才神游天外般灵魂落地。他看了一眼自家老爹,慢吞吞道:“也不算……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