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与她 第3节
  曾几何时,白府冠荣,姑娘才貌殊秀,昳丽艳绝,美名远近皆闻,京歧多少伯爵公侯子弟有示好之意,甚至连前太子,都曾有结亲意图。若非后来瑛王起兵,承了帝位,囚了太子,绞革肃清东宫余党,姑娘说不准还真有做皇后的命。
  想当初,表公子来京走亲,能进得白府内院见到姑娘的面都是殊遇。
  而如今,白氏衰微,姑娘下嫁于一商户公子都还要看旁人脸色,真是时过境迁,云泥之别了。
  小尤不忍看姑娘愁绪深深,便安抚劝道:“姑娘莫伤神,就算荣夫人不急,荣公子对姑娘情切意笃,想来也会尽早拿定主意的。”
  白婳并未继续话题,心头惦念着旁事:“前日去沉香苑献礼,我听姨母弦外之音,似乎是以为我藏了家私。”
  小尤惊讶瞪圆了眼睛,轻轻喃语:“怎么会?只是二小姐一贯想压姑娘一头,才会恶语相向,荣夫人她不……”
  正说到这儿,院外忽的传来步履走动的动静。
  小尤谨慎止了口,挪步到窗楹边去瞧望。
  看清来人,小尤眼光一亮,口吻更带几分惊喜:“姑娘,是荣公子。”
  表哥晌午时刻还在家中,白婳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放了笔,坐到妆奁前梳整发鬟,检查妆面,又抚了抚钗簪。
  重新起身时,荣临晏正好迈过门槛,进入到外间。
  “婳儿,是我,时下可方便说话吗?”
  白婳声音婉柔:“方便的,表哥请进。”
  荣临晏掀开珠帘入内,一身靛蓝锦缬袍衫,脚踏云头履,轩然伫立,如松霞举。
  白婳上前两步,冲其含蓄施展笑颜,发簪曳摇,桃靥晃目。
  荣临晏凝目看着她,眼神如常温柔,却没像平日一般立刻无拘启齿,而是将目光有所意味地扫向小尤。
  小尤会看眼色,察觉立刻会意说:“我去外面给姑娘和公子沏茶。”
  顷刻,内间只余白婳与荣临晏两人相面而坐,白婳看着荣临晏略显严肃的神情,心头隐隐不安,具体又说不上来。
  表哥显然有事要说,但大概不会谈及婚事相关,莫名的,她心头团聚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荣临晏终于开口,启齿艰难:“前日,婳儿询问我是否遇到了什么棘手之事,当时我未坦明,实际近来确有一事令我昼夜辗转,食不知味,卧衾难眠。”
  白婳一愣:“究竟何事令表哥挂心?”
  荣临晏颔首,对她大概讲述了遍大将军城门张贴的前情,言语间透露出自己对大将军王左右手位置势在必得的决心。
  当然,说到
  最后,他含晦提及到自己潜在强劲的竞争对手,宁玦。
  “宁玦此人,无宗无属,傲慢无礼,曾数次开罪于我季陵正宗剑门。有知其底细者外传,宁玦在江湖上做着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杀手勾当,手沾鲜血无数。偏偏这样的人,剑法竟与我归鸿剑堂的剑式有同宗相似,不可低估,我亦无完全把握能取胜于他。”
  白婳屏气安静听着,这些江湖事,以往表哥从不曾在她面前主动提起。
  荣临晏面容正肃,语气愈发沉重,继续道:“若他登擂,拔得头筹,占得那位置,我将再无入仕之命,余生恐黯淡如芥尘,季陵的剑门子弟更同样再无颜执剑……如今,唯有遣信赖之人潜于宁玦身边,探其虚实底细,明其剑法剑招,才能知己知彼,有一招制敌的可能。于荣家而言,这是恩情胜天的,于我,更是恩同再造,永不敢忘。”
  白婳羽睫轻颤了下,无法假装不懂表哥一番恳切言辞下暗含的弦外之音。
  尤其他的眼神,此刻充满愧疚与不舍,眼底血丝密布,显然当初做下决定时,也是痛苦非常,极度挣扎。
  白婳喉咙有些发堵,好像有无数的棉絮滞进口鼻,塞了呼吸。
  她缓了缓,怀着一丝期翼,声音细若蚊蚋道:“表哥所说的信赖之人……是我吗?”
  荣临晏错过目去,没有直言。
  可这态度,不就是默认?
  一瞬间,白婳只觉身坠冰窟,面颊苍白,手脚发麻。
  “婳儿,待你帮我探明宁玦的底细,详记下他从不外露的二段剑招,我定有把握将他击败于剑下。荣氏此番能否重获入仕荣光,皆在此一搏,当我登擂拔得头筹之际,便是应诺迎娶你为我妻之时……婳儿,你可愿为我们共同的将来,搏上一搏?”
  荣临晏情绪起伏,目露激昂之色,甚至没忍住地失礼握上白婳的手,却察觉她的手温竟是这样的凉。
  像寒冬深潭临渚的水,掬一捧,冰入骨。
  他试图去暖一暖,却无法快速渡温,心头不禁颓然一叹。
  白婳目光失神落在虚无处,默了许久,巍巍出声:“为何,是我……”
  荣临晏声音发哑:“宁玦心思缜密,对季陵剑门早有戒防之心,故而欲行窥私之事,需得寻一生面孔。”
  来到季陵一年,白婳顾忌着自己罪臣之女的身份,鲜少出门,更除荣府中人外,从不与旁人结交。季陵不少人闻她美名,换着借口邀约,想要一睹芳容,皆被白婳拒绝。
  她怀着不为荣府招引麻烦的用心,最后却正好成全了表哥的谋计。
  如今想来,实在讽刺。
  可她哪有选择的权利,立于他人屋檐下,随波逐流,盖不由己。
  白婳眼眶微微发酸,强忍住泪意道:“如表哥所言,那剑客性情无常,我潜留在他身边,如何保全性命?”
  荣临晏立刻保证:“他拿钱做事,从未有枉杀无辜之例,况我计划周全,定确保表妹毫发无伤而退。”
  木已成舟,恐怕表哥早已替她做了决定。
  白婳最后问道:“姨母她们,可都知情此事?”
  荣临晏摇头,语重心长说:“不知。此事由我一人斡旋,事后你方能顺利嫁我。”
  这话有些深意。
  当今世道,女子名节之事大过天,表哥所求,无异于将她往火炕里推。
  但他同时允诺,事毕娶她,是他真的不介意她是否为完璧之身,还是当真自信计划周全,能够保她全身而退?
  白婳咬了咬唇,随着一行清泪滴落,无声无言地点了点头,当作准予。
  第3章 初见宁玦
  季陵城内,望月酒楼。
  二楼雅间里,一身着墨绿色襕衫,头戴白玉矮冠的年轻男子耷拉着眼皮,正闲适饮着酒。
  桌子对面,站着三个人牙子,此刻面面相觑,神色泛难。
  臧凡将手中酒杯一撂,大言不惭道:“宁公子眼光高,寻常丫头哪入得了他的眼?既要貌美,又得温娴,皮肤黑的不要,嗓音粗的不行,腰肢细到一尺六最宜,能临得一手好字者为先。”
  反正宁玦没来,如何胡诌尽数由他。
  原本买个丫头是件简单事,但有些人想暗地里玩阴的,宁玦懒得费心去计较,偏偏他有这个闲空,可以好好奉陪。
  站在最前面的人牙子出声嘀咕道:“公子,您这到底是买粗使丫鬟,还是皇帝选妃啊,要求忒高了些吧。”
  臧凡眉心一厉,立刻拍桌反驳,弄出的动静不小:“寻常门户的管家买粗使丫头,可不会白白给你二百贯钱。我们公子既然要求高,钱帛自然到位,若是你们没有适宜人选,就不必带人过来充数白白浪费口舌了,这钱自然不是你们能赚到的。”
  等人牙子们灰头土脸都走了,臧凡啧了声,准备继续饮酒。
  只是酒满瓷釉还未入口,刚刚站在屋中角落一隅,最不起眼的那个身形矮瘦的人牙子,忽的去而复返,重新进门,满脸堆笑着朝前举了举手。
  臧凡挑眉,开口问:“怎得又回来了?莫不是这么快就想到了新的人选?”
  人牙子呲嘴一笑,露出一嘴黄牙,殷勤道:“正是呢,小的突然想到一人,或许能达公子的高要求。”
  臧凡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季陵瓷商李富户家新卖出了个丫头。这丫头长得楚楚貌美,倒也没犯什么错事,只是因为长了一张祸水脸,便被主母防备着变卖了。也正因为长得好呢,价格着实不便宜。”
  臧凡问:“钱不是问题。人在哪儿,能带来瞧瞧吗?”
  见生意有戏,人牙子眼光亮了亮,赶紧回复:“能的,请公子在这儿饮酒稍等片刻,我马上把那丫头带来。”
  人走了,臧凡嘴角噙着的笑意慢慢冷淡下去,眼神也转而如隼锐利。
  那些自诩正宗剑门的无耻之徒,尤以荣家为首,打着继承已故剑圣独家秘传剑法的噱头,招收门徒,广为牟利,甚至为固自己的正统地位,排除异己,将一切不同流者打为异类,对准矛头。
  实际上,他算个狗屁的正统!
  宁玦当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调查,没有闲心去计较这些江湖虚名,容得他们这些跳梁小丑一时造次,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会一再迁就,甚至纵着他们跳脚到眼皮子底下来放肆。
  埋伏细作,窥私情报,都是他们玩到不玩的老招数了,敢在他们面前班门弄斧,自以为聪明,实际上是蠢得可以。
  宁玦派他过来,交代把尾巴处理干净,臧凡却不想草草了事,于是配合着演戏,倒想看看那姓荣的会使出什么伎俩手段。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人牙子脚程麻利地上到二楼,立在门槛后,躬身屈腰地敲了敲门。
  臧凡抬眼瞧过去,目光扫向他身后,见空无一人,不禁耐心不足。
  “人呢?”
  人牙子嘿嘿一笑,往后瞅了眼,示意言道:“白姑娘,请进吧。”
  随他声落,一只小巧精致的鹅黄绣鞋迈过门槛,素娟裙裾泛起不规律的褶痕,像游漾起伏的青江江面。少女肌肤很白,妆容很淡,头上挽着极简单的发髻,没带任何珠簪,明明是最简朴的装扮,可那双明亮的乌溜溜的眸子一睨,却浑然天成出几分模仿不来的贵气。
  臧凡看得有些发愣,脑海里不合时宜冒出个想法,眼前这姑娘的姝丽颜貌,怕是能压过季陵最络绎火热的春楼头牌。
  当然,拿良家女去做这样的比较实在僭越无礼,倘若不谈这些俗的,单论此女气质,真可谓皎皎如仙姝下凡了。
  臧凡颇是看不上荣临晏,自不愿相信他身边还能有这样的绝色佳人可供差遣驱使。
  待理智平复,臧凡不再心神荡漾于那女子的气韵貌美,眼神下睨,带上威凛的审视。
  他不苟言笑道:“姓名,籍贯,报上出身吧。”
  闻言,那人牙子上前半步,张嘴要主动帮着介绍。
  臧凡拂手,示意他住嘴,要姑娘自己言报家门。
  白婳只当眼前之人就是宁玦,时下紧张垂眸。
  虽然腹稿早早打好,话术更事先练习过多次,但面对面与人言谎,她还是难抑心虚,心脏发慌砰砰得厉害。
  “小女阿芃,季陵石邑乡人,因兄长烂赌成性,赔光家产,故而被卖给城中做瓷器生意的富户李家,
  以此赔贷。后因主母不喜,再被发卖,如今无处可去,望公子能好心给予阿芃一落脚之地,阿芃自伺候好公子起居,绝不怠惰。”
  白婳说完,纤弱袅袅地伏低身子,神色哀伤,眼眶泛红,怏怏垂泪,一副我见犹怜之态。
  臧凡收眸,心头又是一跳。
  他久没表态,白婳心里没底,抬起头小心翼翼询问:“公子可能留下我?”
  臧凡回过神来,想到这女子蒲柳之态下包藏着一颗蠢蠢欲动的祸心,怜悯之感瞬间荡然无存。
  他视线落定,从上到下审视过对方的肩头、腰肢以及手臂腕口,不敢放松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