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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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工作八小时,一周休息两天,加班有加班费,按时缴税,一份常见且普通的工作应当如此。
  周六,上午九点半,谢可颂被闹钟叫醒,大脑开机后的第一个问题是“今天是不是工作日”。
  答:不是;但要盯一下物料;幸好事情不多,不用去公司。
  太好了。谢可颂这样总结。他躺在被窝里,对各个渠道的线上物料进行最终确认。
  十点整,通稿齐发。他点进工作号朋友圈,往下一划,被同事们的转发刷屏。千篇一律中,一张蓝色的缩略图特别显眼。
  是展游,他转了一条昨天峰会活动的公众号文章。
  谢可颂的手指好像有自己的想法,擅自点进了这篇推文。
  配图里,展游拿着话筒,穿得很商务,跟与谢可颂相处时的状态完全不同,像一个会被写进教科书里的精英企业家。
  下一秒,忽然发现什么似的,谢可颂放大图片,打量展游背后的led巨屏。哦,屏幕里的那张图表是他那天晚上帮忙做的。
  怪不得眼熟。谢可颂想着,几不可见地提了提嘴角。
  退出图片,谢可颂往下浏览,媒体介绍时称为yth scout创始人兼执行合伙人。
  yth子公司太多,谢可颂并非每个都认识。
  日上三竿,晨光铺满房间,扬着金色光屑。
  谢可颂赤脚落地,起床洗漱,搬着笔记本电脑陷进客厅的沙发里。谷歌搜索yth scout,点开第一条搜索结果。
  仿佛有人在眼前撒下一把彩虹糖那般,yth scout官网由许多高饱和度色块叠加而成,马赛克风,右下角还养了一只赛博小狗。
  谢可颂先切入“成员介绍”页面,熟悉或不熟悉的二十多张照片陈列在眼前。查询他人履历的行为不太正派,负罪感和好奇并存,谢可颂点开属于展游的页面。
  窗口左上方出现展游开朗大笑的照片,正下方用英语写着,建筑学和金融双学位,曾就职于yth,是27家独角兽企业的第一家机构投资人。
  展游的简介是这样写的:
  “我父亲是知名的玩具设计师,母亲是资深人力资源专家。小时候,我家里时常有人进出,玩具制造商,游戏制作人……他们给我带来数不尽的乐趣。
  “渐渐地我发现,我好像很擅长从数百上千种游戏中挑选出最有趣的那个。
  “哦对了,如果把人比作游戏角色,比起每个技能都很平均的角色,我更喜欢把所有经验都点在一个技能上的人。”
  网站右上角显示着“加入我们”。
  一个平平无奇的按钮,倒映在谢可颂的眼睛里。
  昨晚葛洛莉娅说帮展游找助理的话,如鬼魂一般,萦绕于谢可颂耳边。他点击按钮,一条条、仔仔细细地阅读招聘要求。
  岗位描述是葛洛莉娅亲自写的,明确简洁,对照着改能写出一份不错的简历。
  多余的心思冒出,谢可颂本能般感到危险,从沙发上站起来,给自己泡了杯冰美式。他喝一口,窝回沙发,似乎重归冷静,却从文件夹里翻出自己的简历。
  他的简历在工作第一年更新了无数次,却又在第二年第三年寂寂无声地沉于硬盘深处。
  当年费尽心思填不满,如今能写的东西一张a4纸塞不下。谢可颂改完简历,从包里找到电池耗尽关机三天的私人手机。
  连上电源,打开微信,消息不多,大家从学校毕业后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谢可颂把简历发给正在大厂当hr的大学室友:“帮我看看。”
  hr朋友:“111,晚上下班帮你看。”
  谢可颂:“好,改天请你吃饭。”
  hr朋友:“准备跳槽?”
  “没。”谢可颂又打,“再说吧。”
  经济状况不好,平薪甚至降薪跳槽的比比皆是。相比之下,yth待遇不错,工作内容也还行。虽然同事很多时候不大靠谱,也尚在容忍范围之内。
  打工的每一天都是如此,把“回报”和“消磨”放到天平两端反复衡量,精打细算,说服自己过得还算不错。
  跳槽重新适应一个新环境太累了,而谢可颂连打开脉脉看八卦的精神气都没有。
  随便吃了点东西,他回到床上,睡了一整个下午。
  *
  周末很短,没关系,工作日很长。
  周一像断头台的铡刀那样锋利落下,所有人都换了颗脑袋。
  一个吹哨小人从千千万万个脑袋中苏醒,指挥“好!起床!出门!上班!”于是数不清的人像被催眠了那般,自发排列成行,挤上扶手电梯或者高速公路,成为地图上的一个点。
  谢可颂双休日睡得太多,周一醒得早,九点不到,他人已经在工位前坐着了。
  晨会没开,一周的工作就还没有开始。谢可颂难得摸鱼,一边吃吐司,一边开着youtube看某个国外财经频道,今天的主题是“为什么乐高能够脱颖而出”。
  “lego是丹麦语……”视频讲解到一半,谢可颂的左肩被人拍了一下,他按空格暂停,从左边回头,空无一人。
  他正觉得奇怪,另一侧伸来一只手,掌心摊开,上面躺着一颗巧克力。
  展游站在谢可颂背后,清爽道:“早。”他手掌一斜,巧克力从他手心滚落,如宝石般熠熠发光,掉进谢可颂手里。
  “老板,你幼不幼稚。”柳青山路过,顺口骂一句。
  杜成明倒是没说什么,忙着跟柳白桃讨论刚刚会上没有解决的问题。
  谢可颂逡视一圈:“早。”
  展游四人齐齐望过来:“早啊小谢。”
  皮尔马可里尼的巧克力礼盒,也许是哪个品牌方送的,展游往每个人的桌上都放了一块。他看了看手表,跟其他人简要交代了一下工作,话语中包含不少谢可颂比较陌生的名词。
  分发完一圈,还剩下一盒,展游全都给了谢可颂。
  “新品,试试味道。”他留下话,同其他人一起匆匆走出办公室。
  四周寂若无人,谢可颂重新戴上耳机,空格播放,“lego是丹麦语leg godt的缩写,意思是……”
  谢可颂听着,掀开巧克力的金箔包装纸,剥出一颗暗红色的桃心。
  生活就跟扑克牌一样有正反两面。牌面一旦被翻过去,红桃a消失,生活就会展露出它鸡飞狗跳的本来面貌。
  一大早就出了乱子,工程部的同事冲过来,跟谢可颂说售楼处的玻璃屏风要敲掉重装,因为某位大领导前两天路过时,拍脑袋说了一句“风水不好”。
  “售楼处下周开放。”谢可颂说,“而且宣传图都已经发出去了。”
  “领导其实也没让我们改,就是我们总监……唉……比较重视上级意见。”对方委婉道,他也不想瞎折腾,偷偷劝,“要不让你们莫总跟我们总监battle一下?”
  莫总一般下午才来上班,谢可颂只好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把工程部同事哄走,谢可颂给莫总打电话:“喂,莫总……”
  事情还未汇报,就听电话对面插话:“小谢啊,我正要找你呢,我在楼下,有什么我们一会儿见面了再说吧。”
  谢可颂挂断电话,总觉得莫总今天的声调异常严肃。
  没过几分钟,莫总赶到,他包都没来得及放,把谢可颂领进一个小会议室。二人对坐在白色小圆桌两侧。
  莫总正颜厉色,眉间笼着一层郁色。谢可颂以为对方已经得知改建售楼处的事情,主动提:“工程部的意思是我们要把后续所有的产品照片改掉。”
  “啊?”莫总表情倏地空白,嘴巴呆呆地半开,“为什么?”
  谢可颂疑惑渐生:“因为……售楼处的屏风要重做。”
  “怎么这么突然?没事,这无所谓。”莫总轻飘飘地碰一碰嘴皮子,“我一大早找你呢……”
  “这很重要。”谢可颂强行打断,“月底就要开盘了,工厂和设计怎么来得及?”
  “大家抓紧一点嘛……”
  谢可颂不敢苟同,要跟莫总算排期。莫总搓了搓手,顾左右而言他:“前几天成本部的尼克跟你沟通过吧?就雨伞的事情……”
  谢可颂低着头,打开手机日历:“嗯。”
  “我听下来他的意思就是,”莫总欲言又止,“暗示我雨伞价格那么高,是你和徐稚吃回扣了。”
  气氛僵滞。
  手机锁定时划出“嘎啦”细声,谢可颂缓缓挺直腰。
  “哎呀,我当然知道你没有,但没有用啊。”莫总面露难色,“事情是不是真的,实际上是什么样的,都不重要……但万一上面听见传闻,起了防备之心,以后我们做什么都没有用啦。”
  谢可颂始终沉默,视线直直射向前方,像一尊凝重而困惑的雕塑。
  莫总摆出年长者的姿态,语重心长:“你还年轻,做事情不要太硬,也要适当圆滑一点……”
  都是废话,不值得消化吸收。谢可颂隐隐不耐。
  胸口渐渐攒起火苗,来不及探头就被闷回心里,正如之前无数次那样,在他身体里不声不响地、绝缘、微弱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