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来人一袭黑衣,各个蒙着面纱,只露出两只眼睛。
  他当然知道他们是谁,于是毫不犹豫又压低声音道:“你们是‘索命门’?”
  前者朝他点点头,而后携几行人一齐进入了沈侯府。沈木衾左看看右看看,见无人发觉,便关上了门。
  来到前厅,沈木衾为几行人倒了几杯热水,面露苦涩,他道:“真是抱歉了,我今日刚到江州,屋内没什么东西可供你们吃。”
  那人扯下面纱,露出一张脸,细细的眉目,长得别致。他摆摆手,示意沈木衾他不在乎,同样索命门也不在乎。
  沈木衾抬眼一看,愣在了原地,此人是索命门门主闻燕声。
  “闻燕声,你怎么......怎么来了?”沈木衾疑惑地问道。
  闻燕声将热水一饮而尽,而后又自己添了一杯,又喝完了,像是来路上几日几日没有喝水一样。他看着窗外的月色,眉目又狰狞起来,目光转向沈木衾的瞬间,又再次平息成一脸和善的样子。
  “你还装傻是不是?”闻燕声见缝插针。
  沈木衾听完,便立刻明白了——索命门是来找他讨债的,讨谁的债?自然是荆青云的。他别无所求,面对这件事情,他也有准备,哪怕今夜他将会死在闻燕声的刀下,那也没什么,因为自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沈木衾道:“荆青云的死并不是我的错,一切过错归结于东厂。你们要是对我心怀怨恨,那你们就动手杀死我。我也没有佩刀,身无分文,对你们完全没有任何威胁。”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如今我坐在这里,我不动身,是你们杀我的最好时机。”
  闻燕声听完正愣了几秒,他上挑眉梢,颇有奇怪地道:“沈念闻,你那么激动为何?”
  “啪嗒”一声,白瓷杯被打碎,滚烫的热水如泄洪之堤般,落在地上,溅在了沈木衾的衣角。他拢起衣角,站起身,绕道闻燕声的身后。
  闻燕声:“......”
  沈木衾:“哦!你们不杀我?那你们来找我干嘛?”
  只见闻燕声笑了笑,这个笑声莫名其妙,同样也很五味杂陈,笑声中参杂了悲戚和遗世独立的孤傲,他说:“自然是不杀你,只是你还记得五年前我们一起合作去拦截甘州要道的漠北府军之事吗?”
  他望向自己的右手,又看向自己的腰间。那块抵挡陈自寒断风攻击的玉佩,再次浮现在沈木衾的脑海里,不断翻滚着,不知在沈木衾的脑海里碎裂了多少次,每次碎裂不仅映射着自己的面孔,还有陈应阑的,以及陈自寒的。
  良久后,沈木衾点点头,道:“记得。”
  然后,沈木衾抬头问道:“怎么了?”
  闻燕声拍拍手,而后也站起身,站在了沈木衾身前,拿出一种洁身自好的气势,这种气势颇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
  “我只希望,我们能在合作一次。”他的声音如此轻飘,就像是一阵风,一吹开就逃走了。
  见沈木衾没有说话,于是闻燕声便继续道:“你还记得沈侯府的亲人是怎么没的吗?你知道你自己落入如今这般模样是为何吗?你从天下双壁,堕落到连‘壁’这个名号都算不上,你都够不到!”
  过往的事情堵在心口,沈木衾懊恼地抱住头,他一次又一次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来那场大火,又想起来自己悲惨的命运,不断唏嘘。
  “我懂了,我彻底地懂了!你们威逼利诱,让我和你们合作,然后开始扒开我的丑闻臭事,目的就是来取笑我,然后让我变成恶人,成为你们手下的恶犬?”沈木衾抬手,指尖划破月光,划破一汪春水,指着闻燕声的喉结,喋喋不休,“但我没有答应你,因为我已经做过一次恶人了,因为我做过恶人,所以我才会沦为这般模样,而不是陈应阑那般,能和朝廷并驾齐驱的影卫!”
  “这个世间总是有因果轮回的。我五年前协助你们拦截甘州要道,是我种下的‘因’,五年前沈侯府那场大火,一夜之间,亲数尽灭,是我收获的‘果’。所谓的这个‘果’一下子影响我那么久,我被贬职罢官,我成为打更人,到现在我甚至连个‘人’都称不上!”沈木衾说完,便跪在地上,两行泪滴落在了地板上,溅起一点点微小不易察觉的水花。
  闻燕声听烦了,他烦透了眼前人无休止地剖开自己的往事,无休止地发牢骚,他一咬后槽牙,大声吼道:“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现在这般模样,格外幼稚,格外无理取闹!”
  五年前,沈侯府。
  沈木衾从屋内醒来,他便闻到一股烧焦味。纷飞的橙红色光束萦绕在他周围,给她的身影渡上了一层金色,他就抱着自己的几件衣服探开房门,便走进院落里大喊:“爹!娘!雀儿!”
  结果爹娘没有喊道,一名侍女撞了一下他,他搀扶起侍女,只见侍女以泪洗面,痛哭流涕。
  沈木衾问道:“怎么着火了?”
  侍女却大声喊道:“有......有......有刺客!!!”
  说罢她连忙用袖子捂住自己的唇,纵身逃离火海,却被墙角两名蹲守的刺客发现,挥起短刃锁住她的喉咙,很快整个身子被火焰吞没,连骨灰都看不见。
  只在这一瞬间,沈木衾连忙打开爹娘房间的门,慌忙一看,连爹娘的白骨都看不到,留下的只有满地的狼藉。他心下一沉,立刻抬腿就跑,来到雀儿——他妻子的房间,发现一名刺客正好刺穿她的胸膛,鲜血迸裂。
  等等,那不是刺客,那是——东厂!
  因为用的短刃而非短剑。
  那人正好看到了沈木衾,做了一个十分不符合他身份的举动,那便是扔下那柄短刃,立刻翻走窗户,逃之夭夭。
  正常来说,沈木衾是活活送上来的猎物,应当立刻手握短刃朝沈木衾刺来,刺杀掉,却手下一松,逃到不知所踪。
  但沈木衾没管那么多,他连忙跑到雀儿身旁,看到雀儿那被鲜血沾染,面目全非的脸。
  “雀儿!”沈木衾大呼。
  雀儿仍是闭着眼睛,鲜血顺着她的指尖,滑落到地上。
  “雀儿......雀儿......”沈木衾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抱着雀儿寒冷却炽热的尸骨,大声痛哭,“爹娘死了,你也死了,我现在官名尽抛,身无分文,什么都没有了。”
  说罢,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鞋子践踏在滚烫的地板上,溅起来点点火苗,汗水流过他的眉目,风吹滚落他的乌纱帽,沈木衾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天命不足谓,人亦老,雨亦疏,萧萧又迢迢。
  他一步一步投身火海,却在近在咫尺间,被人拉走了。拉到侯府外空旷的大街上,那人坐在他身旁,自己躺在乌篷船上。
  他迷茫着看着远处烧得通红的沈侯府,又抬眼看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人,道:“你现在杀死我也可以,没必要把我淹死。”
  那人摘下伪装,露出一双眼睛,眼尾处有一颗小痣。
  是荆青云。
  “舅舅。”呼啸而烈风吹过荆青云的发丝,他的神色透露出些许伤春悲秋。
  沈木衾眉目狰狞,但最终松懈下来,他恨荆青云,因为荆青云杀了雀儿,但是他又对荆青云怀抱感激,因为荆青云放了自己,他现在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面对荆青云,于是他干脆对荆青云变得暴躁,更加暴躁,让外甥窥见不了自己内心,防止窥探自己内心的矛盾,那才是合算的。
  “对不起。”荆青云垂下头,指尖似有似无地划动着湖面上的芦苇荡,“对不起。”
  沈木衾:“......”
  并不知道怎么接荆青云的话。
  “这件事情,并不是我所引起的,整件事情的经过结果、部署规划皆都出自我们索命门的门主,闻燕声。是闻燕声联合东厂一起来的。”荆青云没有看沈木衾一眼,同样沈木衾也是。
  话语未落,沈木衾双手放到膝盖之上,头枕在双臂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对着苍茫大地,声音却微小如蝼蚁,道:“为什么你们要屠杀沈门,为什么你们要这样,你们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那些钱,那些悬赏?”
  “我不知道。”荆青云内心愧疚,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愧疚到了极点,将头埋得低低地。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沈木衾说,“对你来说,是什么都不知道。但对我来说,我的一切都没有了!未来我该如何走,如何做,如何选择,我都看不到了!你告诉我,你们索命门欠我的用什么还?”
  荆青云:“......对不起。”
  “对不起?”沈木衾咬住了嘴唇,声音堵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他的衣衫破旧薄霁,他躺在乌篷船上,行驶到巢湖中央。
  如天地间蜉蝣,如此渺小,却渴望渡海。
  乌篷船摇摇晃晃行驶到巢湖对岸,荆青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点铜钱,放到了沈木衾的手中。
  荆青云:“舅舅,我没舍得杀你,是我破了戒。这是我的全部钱,你拿着叫几个马远离江州,越远越好,最好到甘州,到甘州成为商人啊......法家啊......什么一些生意人啊,都可以,总之好好生活,我不想让你死。”